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丙辰为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轼当时在密州太守任,是他为退避朝中与新法的争执,自请外任的第六个年头。题说“兼怀子由”,因为苏轼兄弟自熙宁四年分手至今,已有六年不见了。
上片开头陡然发问:明月生于何时?何时光临人世?甲子悠悠,谁为编纪?一似屈原《天问》与李白《把酒问月》,逸兴壮思,高接混茫。但中秋问月,问得更当时令,不光是问月,而且直愿呼月而出。进而设想,自己本来是月中之人,与月为伴,在此月明之夜,欲乘风飞回月宫,“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茫然不觉自己离开天上宫阙已经历岁月几何了。继而又有转折,推想月地云阶,其高寒清虚,非自己所能胜任。把高空寒月写得冰清玉洁,骨重神寒。但这种欲归天上而又留恋人间的想法,实则反映了苏轼出世与入世的人生抉择。词人觉得上清虽好,然而月下婆娑、光影清绝的人间世,或许胜似广寒清虚的天上宫宇。终于选定了目前的现实,表现了对人世的热恋。
上片望月,下片怀人。以月光转照“无眠”,引出人间亲人离别一大憾事,紧扣本题“怀子由”。据苏轼《超然台记叙》说: “子瞻通守杭州,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五月仍有移知密州之命。”为了兄弟之情,苏轼特请北徙,但到了密州,还是无缘相会。所以,以埋怨的口吻向月亮发问,“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其实说不应有恨,而恨在其中。接着笔锋一转,认为人有悲欢离合,如同月有阴晴圆缺,都是宇宙间的自然常理。终于以理遣情,转有恨为无恨,词的意境也随之开朗豁达。结尾取意谢庄《月赋》的“隔千里兮共明月”,祝愿在共对明月之中,互致深情的慰藉。这样,也就突破了时间的局限,打通了空间的阻隔,把彼此互爱的心沟通在一起,悲欢离合这一“人生憾事”也因此得到精神上的补偿了。与上片的结尾一样,苏轼在篇末发出的这个美好祝愿,体现了词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给全词增加了情致缠绵而又积极奋发的意蕴。
此词历来公认为中秋词中的绝唱。它构思奇特,有着皓月当空、逸兴遄飞的情怀。并在殷殷关切的兄弟情谊中,渗入了浓厚通达的人生哲理,丰富和深化了词的意境,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
苏轼于中秋夜,宿金山寺,作《水调歌头》寄子由……神宗读至“琼楼玉宇”二句,乃叹曰: “苏轼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历代诗余》卷一一五引《坡仙集外纪》)
凡兴象高即不为字面碍。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惟后半“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为累。然再三读去,抟捖运动,何损其佳?少陵《咏怀古迹》诗云: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未尝以风尘、天地、西南、东北等字窒塞,有伤是诗之妙。诗家最上一乘,固以神行者矣,于词何独不然。题为中秋对月怀子由,宜其怀抱俯仰,浩然如是。录坡公词若并汰此作,是无眉目矣。亦恐词家疆宇狭隘,后来作者惟坠入纤秾一队,不可救药也。(先著《词洁》卷三)
通首只是咏月耳,前阕是见月思君,言天上宫阙,高不胜寒,但仿佛神魂归去,几不知身在人间也。次阕言月何不照人欢洽,何似有恨,遍于人离索之时而圆乎?复又自解,人有离合,月有圆缺,皆是常事,惟望长久共婵娟耳。缠绵惋恻之思,愈转愈曲,愈曲愈深,忠爱之思,令人玩味不尽。(黄苏《蓼园词选》)
落笔高超,飘飘有凌云之气。谪仙而后,定以髯苏为巨擘矣。笔致疏散。(陈廷焯《云韶集》评)
“宇”与“去”,“缺”与“合”,均是一韵。坡公此调凡五首,他作皆不拘。然学者终以用散为好,较整炼也。(端木埰《续词选》批注)
“人有”三句,大开大合之笔,他人所不能。〔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