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治
曾闻碧海掣鲸鱼,神力苍茫运太虚。
间气古今三鼎足,杜诗韩笔与颜书。
用作为韵文的诗的形式来题咏艺术或评论艺术,或者说,把艺术作为诗歌的专门题材,在唐代杜甫以前并非绝无仅有;但是,杜甫在这方面却可说是开一代风尚。他除了那些题咏书画的著名长诗影响极其深远外,还创造性地用诗的形式来论诗,特别是用绝句这种短小精悍、易于流传的组诗形式来论诗,在这方面,更广泛地影响到诗、书、画、印各个领域。从历史上看,杜甫在写了著名的《戏为六绝句》这论诗绝句的组诗以后,在诗论领域里,宋代吴可的《学诗诗》、金代王若虚的《论诗诗》、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等论诗绝句的组诗不绝如缕;在画论领域里,清代有宋荦的《论画绝句》、吴修的《青霞馆论画绝句》、居巢的《今夕盦读画绝句》等组诗联翩而至;在书法、印章领域里,不断涌现的如宋代黄庭坚的《戏赠米元章二首》、明代张丑的《米庵鉴古百一诗》、清代包世臣的《论书十二绝句》、吴骞则编有沈心、厉鹗等十三人的《论印绝句》各十二首……直至近、现代,康有为、张宗祥、沈尹默、潘天寿、林散之等名家还写有不少论书画的绝句组诗。杜甫的影响可谓深远矣。
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在内容上也对后世颇有影响。组诗的第四首云: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翡翠兰苕,形容词采鲜妍,纤巧悦目;鲸鱼碧海,指笔力雄健,气势磅礴。杜甫鄙薄前者而向往后者,他慨叹当时没有特出的诗人,能铸成伟词,创造出气魄雄浑、振奋人心的境界来,从而大大地超越前人。
王文治的这首《论书绝句》,既继承《戏为六绝句》的形式,又继承了它的内容。 “曾闻碧海掣鲸鱼,神力苍茫运太虚”两句,就以杜甫所盼企的境界和笔力,来赞美颜真卿大气磅礴的书法。掣,拽、拉。苍茫,兴会激昂的样子。杜甫《上韦左丞二十韵》: “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仇兆鞫杜诗详注》引《杜臆》: “苍茫,意兴勃发之貌。”太虚,即天空。陆机《驾言出北阙行》: “太虚不可凌。”王文治诗的第一、二两句是说,唐代大书家颜真卿能从碧海中倒拉鲸鱼的神力,凭着那激昂勃发的意兴,运行于寥廓无际的太空之中。这是何等崇高雄伟的境界!这样地创造出来的作品,必然是壮美绝伦,力量无比!
王文治在以杜甫所追求的崇高的美学境界来形容和描述颜真卿的书艺后,尚感意犹未尽,又以和颜真卿可说是同时代的伟大文学家杜甫(见杜甫《画鹰》赏析)和韩愈(见韩愈《石鼓歌》赏析)来加以烘托、映衬。
在中国文艺批评史上,在王文治之前,就有人把颜和杜、韩相提并论。
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中说: “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四人相比。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这是二人相比。
直至清代,王澍在《论书剩语》中说: “文至昌黎(韩愈),诗至子美,书至鲁公,皆独擅一朝之胜,正以妙能变化耳。”这又把三个伟大人物并提,说韩愈、杜甫、颜真卿分别独擅文章、诗歌和书法之胜,并且都形成了前无古人的一代高峰。
王文治则对这类观点进一步加以提炼概括,熔铸成精练警辟的诗的语言: “间气古今三鼎足,杜诗韩笔与颜书。”间气,旧时谓英雄豪杰应上天星象,禀天地特殊之气,间世而出,称为“间气”。韩笔,韩愈的文章。杜牧《读韩杜集》:“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王文治认为,自古至今最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有三人,均集中在唐代,宛如铜鼎屹立的三只脚那样,他们就是大诗人杜甫、大文学家韩愈、大书法家颜真卿。他们分别称雄于三个领域,受到千古人们的敬仰。
王文治在这里用的是正面映衬的手法,映衬者愈高大,则被映衬者也愈益高大。
伟大诗人杜甫,被人们尊为“诗史”、 “诗圣”。他的作品沉郁顿挫,豪迈健举,篇终接浑茫,力与元气侔。王安石说,杜诗“力能排天斡九地” (《题子美画像》);蔡绦说,“不知子美胸中吞几云梦” (《西清诗话》);胡震亨则说他“大而能化” (《唐音癸签》);刘熙载说,杜诗“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 (《艺概·诗概》)……可见,杜诗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境界阔大、格力天纵的壮美。
伟大的文学家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豪。他的文章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浑浑灏灏,不可窥校,唐代皇甫湜说它“如长江秋清,千里一道,冲飙激浪,瀚流不滞” (《喻业》);宋代苏洵也说它“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 (《上欧阳内翰书》)……可见,“韩笔”所表现的,正是一种气势雄浑、笔力超迈的壮美。
与杜、韩鼎足而三的颜真卿,也是“力能排天”的碧海掣鲸手,他笔下的壮美,在杜、韩的映衬下,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这种艺术手法是极为高明的。
王文治这首论书绝句,也颇有“大而能化”的特色,它适应颜真卿雄浑磅礴,大气浩然的书风,把杜甫崇高的美学理想,前人论颜的书学批评,杜诗韩笔的艺术特征熔化于一炉,喻为“间气古今三鼎足”,这是要有历史眼光和艺术魄力的。这首诗无论是议论风生的气概,还是精警凝炼的语言,也似乎也带有“神力苍茫运太虚”的意味,它诗境浑灏,骨力遒劲,音节铿锵,掷地有声,正因为如此,它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广为流传,并作为论艺的名言警句一再被引用。不妨这样说,王文治这首诗是古今论书绝句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