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宇《游西山记》原文与赏析
乔宇
都城之西,有山焉。蜿蜒磅礴,首太行,尾居庸,东向而北绕,实京师雄观也。予自童时,尝嬉游其胜。比长登仕,身系于公,无因而遂者屡矣。
今年九月七日,偶休暇。即速二三友,连镳出阜城门,指山以望,则烟霏杳霭,近远参差,旧路恍然如梦。缘溪而北,境渐开豁。梵寺仙宫,盘列掩映,廊檐台榭之覆压, 丹䑾金碧之炜煌, 殆不可数计。 又二十里,为西湖,即玉泉所瀦者。右浸冈陂,滉漾一碧。堤之东,则稻畦千亩,接于甕山之麓。上有寺,曰圆净, 因岩而构, 甃为石磴数寻, 游者必拾级聚足以上。绝顶有屋,曰雪洞,俯面西湖之曲,由中而瞰,旷焉茫焉,如驾远翮,凌长空。予与客浩歌长吟,举酒相属。时天高气清,木叶尽下,平田远村,绵亘无际。虽不出咫尺之间,而骋眺于数百里之外。群峰拱乎北,众水宗乎东,荡胸释形,将与寥廓者会。
已而客进曰:“此地美矣,西山之胜,恐未止如是。夫登高不蹑其巅,池深不穷其源,要非好奇者。”于是,复命驾西往。蹈长桥,渡盘涡,又五里,抵玉泉山。山下泉出如沸,有亭,为宣皇驻跸之所。滀为池,清可鉴毫发,扣之而金石鸣,洒之而风雨至,其泷愈远, 其势愈冲瀜漰瀜, 所谓西湖之源也。 岸则桧柏松杉之荫郁,洲则芰蒲菱荇之偃敷。幽龛古洞,行宫荒台,又争奇献秀于左右。予乃踞大石,濯清流,颓乎其既醉,浩乎其忘归,不知世间何物可以易此乐也。
夫西山之胜,虽非一日所周,然甕山之高旷,玉泉之幽邃,其大率已得之矣。抑何必陟巑岏,披蒙翳,如邓诜之数月山行者,然后为快耶? 且兹山自唐虞以来,下上数千年,或为列国,或为名藩,或割据于英雄,或侵并于夷狄,咸未有大一统如今日者。岂天固遗之,以壮我国家哉?
写游记须有深远寄托,文情由亲身领略的自然风光或人文景观而来,但又必有所超脱升华,做到景中有我,我中有景,情景交融。这是我国游记写作的优良传统,如柳宗元《永州八记》,那荒野奇崛气氛忧郁的山水,就是其美才不遇压抑情怀的写照。
这篇《游西山记》也记录了山水感发的生命喷吐。
乔宇于明武宗、世宗朝历官南京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职,军事上政治上都较有作为,是阉党横行、缇骑遍地的独裁政治恐怖统治时期难得的循吏。乔宇寄情山水,作游记甚多,这篇《游西山记》大约作于世宗朝在京任吏部尚书时,文中的西山情景鲜明地表现着其个性特点。(记中所说西山与今日西山不是同一概念)
乔宇笔下的京西山山水水,蜿蜒磅礴雄奇爽朗,似乎像作者一样蕴含着一种刚正不阿的气质。我们看第二段末,写甕山 (万寿山) 之巅远眺:
“……时天高气清,木叶尽下,平田远村,绵亘无际。虽不出咫尺之间,而骋眺于数百里之外。群峰拱乎北,众水宗乎东,荡胸释形,将与寥廓者会。”
第三段写玉泉山的泉:
“……山下泉出如沸,有亭,为宣皇驻跸之所。滀为池,清可鉴毫发。 扣之而金石鸣, 洒之而风雨至, 其泷愈远, 其势愈冲瀜漰漰,所谓西湖之源也。”
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重臣风度和源头活水冰心玉壶的昂藏胸襟,景和情都可消鄙吝,荡俗氛,情景的交融更加强了感发力量。
据《明史》记载,乔宇性好山水。一次登华山绝顶遇虎,仆夫皆惊仆,宇端坐不动,虎夹着尾巴慢慢走了,——大概是“将与寥廓者会”的心灵镇慑住了老虎,似乎老虎也理解“踞大石,……浩乎其忘归”的气度。
乔宇此文三次“寻源”,回答西山可爱之缘由,点出文章深层次的神理气脉。首段就说,西山雄观“予自童时,尝嬉游其间”,所以“今年九月七日”之游是寻恍然如梦的“旧路”,点出对西山由来已久的深情。这是“寻源”之一。第三段写到玉泉山寻西湖之源,使远眺的雄丽得以和玉泉的奇秀相结合,增加了西山之美的丰富性,为“寻源”之二。文末歌颂朱明王朝为西山增色的大一统业绩。统一对发展生产力、安定民生有利,符合历史发展要求,比起“割据于英雄、侵并于夷狄”之时,西山是应该更显出非凡的美。“岂天固遗之,以壮我国家哉!”爱国激情把文章推向高潮,是为“寻源”之三。
然而现实并不那么美满,第三段中“不知世间何物可以易此乐也”一句就道破个中消息,透露了更深层次的内心隐秘。世间是没有多少真正的欢乐的。
只有到了西山掌握在人民手中,它才真正显出非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