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好秀美!好清幽!好一股超凡脱俗之气——反复吟哦,我们不禁会发出这样的赞叹。这是一首优美的景物诗,这是一帧超脱尘世喧嚣的田园风光画,又仿佛是一幅隐约可见的隐居高士的素描。
湖阴先生,名杨德逢,是王安石居金陵(南京)时的邻居。
前两句写的是这位高士的庭院景色。茅檐指庭院,静即净。庭院洁净无尘,在这绿满稻田的多雨而易生苔藓的初夏季节,都没有青苔生长;花木成畦栽种,把庭院装扮得美景如画。以无苔而显庭院之净,以成畦而显示花木之多,着笔不多而形象毕出。这无苔的茅檐、成畦的花木皆出自主人的“长扫”与“自栽”,它说明主人按自己的心境来创造他的生活环境,而生活环境又正反衬出了主人的气质与性格。这“长扫”、“自栽”四字,就把静止的景观动态化、人格化了,使状景与写人融而为一。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这两句是王安石修辞技巧的有名例子,也是传诵千古的名句。闼,是宫中的小门,排闼即推门之意。弯弯的流水绕田而过,护卫着翠绿的稻苗;对峙的两山宛如推门而入,把青青的山色送入主人的眼帘——这诗句多么优美、形象,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构思奇妙、独特。水本无情地流动,诗人却写它犹如慈母怀抱着幼儿一般环护着稻田;山本无意而静立,诗人却写它推门而入,有意送青来。这“护田”和“排闼”,“绕”和“送”,就把原本无生命、无情意的山和水拟人化而付与情感了。这“情感”当然是诗人自身的感受,审美活动本来就是主体意识对客观对象的体味与“改造”。山有情,水有意,喜爱这乡间的高士,正源于高士钟爱这澄净、幽美“而无车马喧”的田园景色,在“有情”的山水中透出了主人的情怀,高士的形象在这里也就呼之欲出了。
宋人喜“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其作多务使事,……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沧浪诗话》)。王安石正是开创这种风气的大家。此诗中的“护田”和“排闼”都出自《汉书》,以“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而为后世不少诗家所赞赏。“护田”出自《汉书·西域传序》: “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排闼”见《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沉溺于用典,“资书以为诗”,脱离生活,并不是作诗的正道。王安石的不少诗作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这个弊病,而这首诗的用事则是比较成功的。“护田”、“排闼”出典虽较生僻,但用到此诗中却恰当地突出了山水的形象,对于不知典故出处的人,也并不妨碍对诗意的理解和欣赏。驱遣灵妙,运化无痕,“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应该说这是难得的。
通读全诗,我们仿佛看到湖阴先生倚锄停帚,笑对幽静秀美的山水而怡然自得,景中有人,人溶于景。试想以这样悠逸的诗句题写于隐逸林泉的高士之壁,岂非处处切合,恰到好处。
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 “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瞑与黄昏。”又曰: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 “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 “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惠洪《冷斋夜话》卷五)
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唯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
此不过摘字,与《汉书》原意无关,亦盖偶合耳。石林所称,实皮肤之见,此诗佳处决不在此。《韵语阳秋》(卷二)谓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盖以《西域传》所言护田与此诗无关耳。又谓有人称五柳庚桑为的对,荆公谓庚亦是数,乃好事者之说,荆公未必有此意。其说是也。《能改斋漫录》(卷八)谓所盖本五代沈彬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又本许浑诗: 山形朝阙去,河势抱关来。案:此亦句法偶同耳,未必有意效之也。(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