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
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
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
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
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
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
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自晋末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并诗》以后,历代以桃源传说为题材的诗歌不少,但如王士祯所说: “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陶渊明的原作写了一个令人向往的乌托邦社会、农村人民的理想世界。在这里,人们自由劳动: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秋熟靡王税”,“四时自成岁”,过着淳朴的、怡然自得的生活。王维所写的《桃源行》,则把桃源描绘成一个仙境: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韩愈的《桃源图》与陶诗、王诗均异其趣,他既不着眼于对小国寡民的向往,更反对桃源仙境之说。诗一开始就说: “神山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一方面,“一一依故事铺陈”,但却认为此境并不存在。王安石在这三位名家的具有不同风格的大作之后,“单刀直入,不复层次叙述。此承前人之后,故以变化争胜。”(清金德瑛语,见陆以湉《冷庐杂识》引)就是说,王安石的这首诗是在陶渊明诗的基础上,而又有所创新的。清人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对王维诗、韩愈诗和王安石诗的表现方法作了比较,说: “凡一首数题,观各人命意归宿,下笔章法。川(王维)只叙本事,层层逐叙夹写,此(指韩愈《桃源图》)只是衍题。介甫(王安石)纯以议论驾空而行,绝不实写。”今人程千帆先生的《古诗考索》从诗的主题着眼,说: “王维诗是陶渊明诗的异化,韩愈诗是王维诗的异化,而王安石诗则是陶渊明诗的复归和深化。”王安石这篇作品确有其不同前人之处,但他的成就完全可以与以上名作比美。他不事铺陈,而以夹叙夹议见长,其中的名论杰句,更是寄意深远,堪称精到。
王安石这首诗对仙境非仙境之说完全置之不顾,而抓住陶渊明文中“先世避秦时乱来此”一句话生发开去,对这一传统题材采取了全然不同的表现方法,重议论而不重描写,显示出强烈的主观色彩。诗开头指出这一传说产生的历史环境: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 “望夷宫”是秦宫名,赵高在这里杀死了秦二世。“鹿为马”据《史记·秦始皇纪》: “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 ‘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 “商山翁”就是“商山四皓”。秦末,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角里先生避乱隐居于商山(在陕西商县)。因为他们四人均已年老发白,故被时人称为“商山四皓”。这四句是说,当时朝政黑暗,天下纷乱,人们死亡枕藉,不少人为避乱隐居深山,桃源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接着“夹叙夹议”,“以叙为议,以议为叙”,对桃源这一“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的社会,表示了由衷的赞赏。我国封建社会极重人伦,君臣关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而宋又是君权发展到更为集中的时代,王安石为朝廷中之官员,却在诗中公然赞美“无君臣”的桃源社会,这是颇耐人寻味的。王安石少有“矫世变俗之志”,进入仕途以后,即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政治思想。无疑地,陶渊明设想的理想社会,与他的政治理想颇为接近,因而引起了他的赞美。但是他比陶渊明更彻底,陶只说“秋熟靡王税”,而他却进一步指出“靡王税”的根源是在于“无君臣”。
最后四句更递进一层,跳出桃源这个特定的环境,扩展了时间和空间,借桃源直接发抒其对社会、历史的观点,深慨于天下乱世多、治世少。“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二句,是用桃源人的口吻所发的感叹。“长安”这里不是专称,泛指北方中国; “吹战尘”,发生了战争; “春风”,不是指气候,而是喻温暖安宁的环境。这二句意思是说,西晋当时既有内部纷争,外族又乘机入侵,结果造成了南北分裂的局面,百姓遭殃,处在安乐境界中的桃源人听了,也不禁为之伤心落泪。“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二句,则是作者自己所发出的叹息。“重华”即“五帝”之一的虞舜,相传他是我国古代的好皇帝。这二句是说:象重华这样的好皇帝是不可能再得到了,天下纷纷,所经历的大都是象秦那样暴乱的王朝。诗到此戛然而止,但言有尽而意无穷,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的余地。特别是结句: “天下纷纷经几秦”,可说是发前人所未发,给读者以重大的启迪:自古以来的历史无非是统治者争权夺利、互相杀伐,朝代更易,也只是以暴易暴,老百姓一直生活在痛苦中。这反映了王安石正确的历史观点。
王安石是一个很有抱负的政治家。他从事文学创作,不仅是有感于心而形诸笔墨,而且要求文学作品“有补于世”。因而他写的诗常涉及当时社会上的一些重要问题,并从而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抱负。他的名作《河北民》、《白沟行》以及《歌元丰》、《后元丰行》等,就是他对当前政治所作的批评或赞许。《桃源行》这首诗则是借桃源这一传统题材发抒自己的政治理想。由于此诗风格劲健,议论风发,因而颇得后人喜爱。
王安石作《桃源行》云: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词意清拔,高出古人。议者谓二世致斋望夷宫,在鹿马之后,又长城之役在始皇时,似未尽善。或曰概言秦乱而已,不以辞害意也。([宋]王得臣《麈史》卷中)
荆公《桃源行》云: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指鹿为马,乃二世事;而长城之役,乃始皇也。又指鹿事不在望夷宫中。荆公此诗追配古人,惜乎用事失照管为可恨耳。([宋]曾慥《高斋诗话》)
金德瑛云:凡古人与后人共赋一题者,最可观其用意关键。如桃源,陶公五言,尔雅从容,“草荣”、“木衰”八句,略加形容便足。摩诘不得不变七言,然犹皆用本色语,不露斧凿痕也。昌黎则加以雄健壮丽,犹一一依故事铺陈也。至后来王荆公则单刀直入,不复层次叙述。此承前人之后,故以变化争胜。使拘拘陈迹,则古有名篇,后可搁笔,何用多赘。诗格固尔,用意亦然。前人皆于实境点染,昌黎云: “当时万事皆眼见,不知几许犹流传。”则从情景虚中摹拟矣。荆公云: “虽有父子无君臣”,“天下纷纷经几秦”,皆前所未道。大抵后人须精刻过前人,然后可以争胜,试取古人同题者参观,无不皆然。苟无新意,不必重作。世有议后人之透露,不如前人之含蓄者,此执一而不知变也。([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引)
凡一题数首,观各人命意归宿,下笔章法。川(王维)只叙本事,层层逐叙夹写,此只是衍题;介甫(王安石)纯以议论驾空而行,绝不写。此与《张良》、《韩信》、《明妃曲》,只用夹叙夹议。但必有名论杰句,以见寄托。无写。以叙为议,以议为叙。(方东树《昭昧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