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庭坚
村南村北禾黍黄, 穿林入坞岐路长。
据鞍梦归在亲侧, 弟妹妇女笑两厢。
甥侄跳梁暮堂下, 惟我小女始扶床。
屋头扑枣烂盈斗, 嬉戏欢争挽衣裳。
觉来去家三百里, 一园兔丝花气香。
可怜此物无根本, 依草着木浪自芳。
风烟雨露非无力, 年年结子飘路傍。
不如归种秋柏实, 他日随我到冰霜。
〔两厢〕正堂两边的廊庑。〔跳梁〕跳跃。同“跳踉”。《庄子·逍遥游》:“子独不见狸狌乎?……东西跳梁,不避高下。” 〔扶床〕指扶床学步。〔兔丝〕即女萝,一种无根植物。
此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是年黄庭坚三十五岁。在北京(今河北省大名县)任国子监教授。临河在今河南省北部,内黄县南,以南临黄河而得名。此诗为黄庭坚离家赴北京,经过临河时所作。
全诗共十六句,八句为一段。前一段回忆家中的安乐热闹情景,后一段抒写赴任途中的心理感触。
开头两句写临河道中景色。“村南村北禾黍黄”,可见是秋季。次句“穿林入坞岐路长”,前四字当系写实,而“岐路长”三字似有深意。《列子》中有寓言说,杨子邻人亡羊,众人分头去追,因路岐而反。谢脁亦有“岐路多徘徊”之句。黄庭坚这里不言“山路”、“野径”而曰“岐路”,当是暗寓感慨,呈示自己徘徊于出处之间的内心矛盾。对于诗的结尾来说,则是预先张本。借用金圣叹评《水浒》的说法,这叫“隔年下种,先时伏著”之妙。
第三句开始引入回忆。“据鞍”,犹言马上。骑在马上岂能做梦?盖此处所谓梦,并非真的做梦,而是梦魂萦绕的怀乡之情。而诗言如此,一来见其厌倦官场,打叠不起精神来;二来见其思家情切,村桥原树,无不能勾起乡梦乡愁。是一笔兼写两面,而意在于言外。接下来描绘的是一个非常热闹融洽的家庭生活场面。妹妹和妻子等人在两廊下谈笑,外甥和侄儿在院子里嬉戏跳跃。诗人的小女儿,刚刚能扶着床学步。“惟我”二字,突出了诗人对幼女的怜爱之情。屋角落里放着一筐打下的烂枣,孩子们不管好吃不好吃,快乐地争抢,拉扯着衣裳。这是一个令人陶醉的画面,充满着天伦的温馨和素朴的生活情趣。
下面,“觉来去家三百里”,“觉来”二字承“梦归”句,一下子把思绪情景拉到三百里外的异乡。朱自清先生谓“觉来去家三百里”三句,指大名(《宋五家诗钞》)恐不妥。由黄庭坚的江西老家至大名,何啻三千?即使是泛称概举,也未免相差太多。而且诗题为“临河道中”,即作诗之地。故此处当理解为临河驿站。诗人接下来没有去写苜蓿风味的学官生活,而是即地即景,抓住兔丝这种不起眼的植物来作比况。兔丝与松柏的对比,很容易使读者理解为两种人格的对比。意谓兔丝自无根柢,攀枝引蔓,缺乏独立自主的人格节操,不如松柏之凌冰傲霜,岁寒而不凋。单从后段的文字来看,这样解释也说得通,但与前面的描写却缺乏联系。而以山谷那种字斟句酌的创作风度,是不可能写跑题的。所以我认为,这里是感叹自己别妇抛雏,南北飘零,浮沉下僚,备受压抑,犹如寄人篱下的兔丝,任凭风吹雨打,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如归家安居,如松柏一样受命不迁。即使生活清苦,但可以任意自适,不必依违随人。这样就和前半的描写统一起来了。
这首诗的写作特色,第一是对于家庭生活的描写,生动真切,充满亲切的人情味。可以和杜甫的“老妻画盘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王安石的《示长安君》等诗相媲美。第二是诗人着意运用的对比手法。前半写家庭生活的恬淡安乐,后半写宦情的萧瑟凄凉,这个总的对比构成了诗的基本章法,也揭示了诗人徘徊于出处之间的内心矛盾。后面兔丝与秋柏的对比,则是缘情而生,借物言志。第三,与黄庭坚诗歌的奇异拗涩的总体风格相比,这首诗写得比较朴实,全凭真性情取胜,没有生新出奇的玩弄句法伎俩。陈衍评山谷《寄黄几复》诗时,不无欣赏地指出诗人的“狂奴故态”。但在这首诗中,黄庭坚则是一个本分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