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唐·李贺》原文与赏析

唐·李贺

飞光飞光, 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 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 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 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 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 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 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 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 吞白玉?

谁是任公子, 云中骑白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 赢政梓棺费鲍鱼。

〔飞光〕指日月之光。〔神君、太一〕古神仙名,见《史记·封禅书》。〔若木〕《山海经》:“西北海外大荒之中,有洄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按旧说亦有以若木在天东日出处的。如《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宗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任公子〕其事无考。按诗意,当指古仙人中骑驴升天者。

这是一首以议论为主的歌行体诗。王琦认为“此诗大旨虽以‘苦昼短’为名,其意则言仙道渺茫,求之无益而已”(《李贺诗歌集注》)。这个评语虽然大致不差,但这首诗同李贺其他讽刺求仙的诗相比,无论从想象、气魄、意境、语言哪一方面来说,都属上乘。歌诗中抒情主人公“离绝畦径,际天入渊”的气概,也决不是简单的“讽刺求仙”这个评语所能包容的。

全诗二十四句,内容大率可分三层。首十句为第一层。紧扣“苦昼短”的题意,慨叹时光易逝,人生短促。诗作开头,作者采用呼告和拟人的辞格,把没有生命的“飞光”视作有形有情之人,直呼其名,劝与共饮,令读者感到突兀与新奇,也反映了作者恢宏的气概和无穷的想象力。“吾不识”可以直截读作“吾不管”或“吾不论”,意思是对于相对静止的“青天高”、“黄地厚”这些自然现象,作者置之不论。他所关心的,是“月寒”转为“日暖”,“日暖”又化作“月寒”,日月互易,时光流逝,使人寿逐日减少。一个“煎”字,表现出诗人对人寿在时间催逼下不断逝去的焦虑与痛苦,同诗题“苦”字呼应。“熊”、“蛙”这里分别借代精美和粗劣的食品,食之精则肥,食之劣则瘦,这是简单朴素的养生之道。按蛙在古时亦为一般平民的普通食品。作者认为,食物结构,营养成份,当然是维系生命的要素,但它只能制约人体的胖瘦,而不能使人青春永驻,生命长在。在时间煎迫人寿的自然规律面前,“神君”也好,“太一”也好,这些传说中可以保佑人长生不老的神仙纯是子虚乌有,他们当然不能改变人生易老、生命短促的客观现实。

以下十句是第二层。在揭示人生短促的客观现象之后,表明自己不甘屈服于现实、尽力抗争的主观态度,从而寄托了自己的理想。“若木”是东方日出之地的树名。据王琦注,衔烛龙当是指驾日车之六龙。古代传说,“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日出日没,周而复始,时光因此而逐日逝去。作者对这种现象大为不满,因此突萌奇想:要斩断烛龙之足,使其不能行;要嚼烂烛龙之肉,使其不得生,让日车无法启动,日月不能更替,时光不得流逝,生命也就因此而得永存。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又何必要“服黄金,吞白玉”,煞费苦心,去寻觅长寿之道呢?这一层,作者凭借出奇的想象力和大胆的抗争精神,使全诗的基调由低沉转入高昂,体现了青年诗人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气概。

最后四句是第三层。笔锋一转,指出求仙不能使人长生不老。骑驴升天,以求永生,诗人认为纯属荒谬,用一个反问句表示轻蔑的否定。接着,作者列举了两名声势显赫、权力无边的帝王求仙不得、难免一死的确凿事实,来印证自己观点的正确。汉武帝刘彻,史载好神仙之道,一生中不乏求仙问道的愚蠢之举,但最后留在他坟墓中的,只是同凡人一样的枯骨;秦始皇赢政,也是热衷于求仙长生的荒唐君主,到头来死后还须依靠鲍鱼的气味来掩盖尸身的腐臭,同样不得长生。

三层诗意,始而“苦昼短”,继而不甘于昼短之苦而图抗争,终则仍不免承认昼短之苦。全诗一波三折,曲尽其妙。而且把青天黄地、日月星辰、神木蛟龙、神仙帝王,一一揉入诗篇之中,充分体现了李贺诗作幽深诡谲的风格。这种“满天星斗两手摘,胸中旁魄银河涌”(郝经《长歌哀李长吉》)的气魄和力度,正是构成其诗歌浪漫主义特色的重要因素之一,也是诗篇能抓住读者心弦的艺术魅力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在语言运用上,这首诗似无李贺诗一贯的“镂玉雕琼”、“无一字不经百炼”那种刻意追求的痕迹,更多地给人以通俗、平实之感。作者通过不同句式的交互使用,长句短句参差出现,让读者领略诗句的错综美、音乐美,进而体味到全诗的意境、主旨和情趣。有的论者指责李贺诗“理不胜辞”,至少从这首诗的表达方式看,这个结论是不够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