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霜落邗沟积水清, 寒星无数傍船明。
菰蒲深处疑天地, 忽有人家笑语声。
月团新碾瀹花瓷, 饮罢呼儿课楚辞。
风定小轩无落叶, 青虫相对吐秋丝。
连卷雌蜺挂西楼, 逐雨追晴意未休。
安得万妆相向舞, 酒酣聊把作缠头。
秦观看来不是悲秋论者,相反,他似乎对秋天颇有好感。在《淮海集》中,以秋兴为题,拟韩愈、孟郊、韦应物、白乐天的格调,成五首,意趣何浓!其《秋词》云:“西风莫道无情思,未放芙蓉取次开。”个性何其鲜明!这三首七绝,虽总为一题,艺术上又皆用赋法,但选景各殊、意境有别,不相连属。
先看第一首。
首句以“霜落”点明节令,即是扣题,次以邗沟指出具体的境地。邗沟又名邗江,是流贯苏北的一条古运河,据《左传》介绍,春秋时吴国就“于邗江筑城穿沟,以通江淮”。后因称邗沟,它南起扬州,北至淮安县入淮河,亦名漕河。秦观正出生在运河流经的高邮县,成年后登第迟迟,到三十岁尚未中乡贡,困守乡里,越六年(元丰8年)才中进士入仕,时已三十七岁。对于养育自己成长的故乡水,自是亲切难忘,故乃别号邗沟居士。一个久雨放晴的霜夜,游子回到了本土,邗沟积水显得分外清澈,宁静的江中,倒映着点点寒星,在泊船周围不停地闪烁。在岸上,那一大片一大片高可没人的菰蒲,真是横无际涯,不能不使人怀疑,它的深处还会不会有空旷地? (有无村落?)正纳闷,骤然间传来了人家的笑语声。就甭提有多高兴了。首联由霜落、水清;寒星、泊船等极富特征的意象,绘成一幅安谧恬淡的运河秋夜图,的确令人神往,但仅是起笔,究非主旨。第三句通过思维变化将视觉活动巧为转移,引出尾句的听觉活动——一个始未料及的新发现,使思想感情的飞跃,自然达到顶峰,但笔触却戛然而止,以言外的不尽之意去导启读者的联想。这种“忽逢桃花林”的艺术境界,固非秦观首创,陈岩肖认为源于晋宋人帛道猷诗“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庚溪诗话》卷下)。其实,王维等唐人已多有化用,如“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耿湋《仙山行》)等。梅尧臣、王安石等亦迭现类似句意,故很难说秦诗就是远祖帛道猷。但公平地说,本诗篇末显旨确有与众不同处:它深深表达了游子还乡即将见到渴盼、思念中的乡亲们满怀惊喜、迫切的心理状态,这种感情颇具共性,极易引起共鸣,因而其审美观也容易被接受,正如宋之问《渡汉红》:“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样,而少游则更在表达上极尽“婉曲回环”之妙(《诗法家数》)。
第二首,首以铺叙入诗。月团,指茶饼。将茶叶特制成团饼烹饮,为宋人的饮茶习惯。第一句是说将刚碾毕的茶饼,烹好后倒在考究的细瓷茶碗中。品茗乃宋代文人学士、官宦清流们日常起居中不可或缺的项目(诗词里多所反映)。饮罢茶,督呼孙儿诵习《楚辞》,琅琅童音,如萦耳际。两句勾勒出一幅庭院生活的恬适小景。农夫难得有闲情逸兴坐下来慢悠悠享受新茶清香甘醇的滋味(所谓“细乳戏分茶”),而碾、瀹,不用说也是费时的,更何况花瓷杯碗类器皿早与田家无缘,故主人身份虽未点明,读者已不难猜度,定属致仕后息影林泉的公卿辈。试看,老翁瀹茗,孙儿课读,安享天伦,何等惬意。第三句以跌宕之笔,叙小轩窗前风停枝静,落叶不起之反常现象(其实是艳阳天的明丽景色),似乎令人感到不是秋天,而结句却道:那小小的青虫儿正相对吐秋丝,忙着张网罗致,碌碌于谋划生计呢。篇末既明白点题,也进一步把上句的非萧瑟境界点染得醒豁了。这是多么使人神往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寥廓气象啊! 在诗人笔下,秋天不单是收敛的季节,也同样是充满活力富有生命力的季节,使人不禁要联想起“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赞叹。其次,诗人凭其细腻的体察,用微观世界透露一种羡物之情。这种羡物之情,正好从侧面表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既定信念、理想执着的追求。再其次,我们注意到,少游善于自万象中捕捉司空见惯又等闲放过的场景,提炼入诗,赋予盎然生机。衍至南宋,乃有杨万里等倡为“活法”:出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又不背于规矩。有所谓浅意深说、直意曲说、正意反说、侧写影借等套数,以求“诗已尽而味方永”(《诚斋诗话》)从杨氏“芭蕉分绿与窗纱”“闲看儿童捉柳花”(《闲居初夏午睡起》)“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宿新市徐公店》)等诗句中,正可以看到本诗的滥觞与启示作用。
最后看第三首。
一场秋雨后,晴空出现了彩虹,这本不足奇,但诗人却触发了灵感,涌出诗行。首句用连卷二字状雌霓的英姿,“挂西楼”,赋与长而屈曲的雌虹生动优美的形象,仿佛使我们看到一件珍贵的宫廷艺术品。接下来用逐、追两动词及“意未休”的判断语,使具人的品格,正因为虹是雨后转晴的产物,故驱走雨天追随晴日,下字很贴切,神龙活现之态如呈眼前。“意未休”指情意正浓,方兴未艾,这里是说它正处于五色斑斓、容颜鲜艳的时刻。但诗人并未满足于对虹的描写,缘景起兴,驰骋想象:要把这绚丽的彩带,作为缠头赠送给千万个能歌善舞、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似乎只有这样,方是虹的最佳归宿。黑格尔说过:“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秦观这种富于夸张、诡谲的想象,给全诗增添了奇幻的魅力。《艺苑雌黄》赞“此语亦豪而工矣”。由于笔调的豪健奔放,使它洋溢着浪漫主义的风韵,正象“长剑耿耿倚天外”(宋玉《大言赋》)、“一泓海水杯中泻”(李贺《梦天》)等句子一样,令人读起来禁不住逸兴遄飞,浮想联翩。这说明:少游诗并非如某些注家所批评的:“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绮丽太胜”(《䂬溪诗话》);“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升庵诗话》卷八引敖器之语,又见《艺苑卮言》)。其风格既有“清新似鲍谢”(王安石语)处,也有“豪隽慷慨”(《宋史》卷四四四)者,正如(明)瞿佑驳元好问讥少游《春日》为女郎诗时所云:“然诗亦相题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归田诗话》卷上)以之评价这《秋日》三首,庶不至失之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