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晁补之
次韵林圣予《惜春》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驰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轻孤、芳醪经口?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苏东坡《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被王国维推为“和韵而似原唱”(《人间词话》);晁补之的这阕次韵词《水龙吟》亦有此妙,真无愧为苏门学士。
诗词中惜春之作多矣。春尽,象征着美好时光的流逝。有少女之惜春,思妇之惜春,亦有高人雅士之惜春,各自不同。此篇却是阅尽人世的老人之惜春,其中浓缩着老人特有的智慧、旷达和伤感。
全词以问春起,五句一口气说下来,劝春淹留,带有央求的意味:——春天啊,你又何必在疏风骤雨中匆匆离去呢?你看看,我的小园圃里,小小的花,细细的蕾,还没有培育好啊,你就不肯再逗留一会吗?问得天真、恳切、委婉,而又带些幽默,似乎春天真的会因此央告而留。其实是明知春不可留而故发此问,可见徒伤老大的诗人并未失其赤子之心。辛稼轩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即从此词首二句化出。
然而春天毕竟不会因此而留。“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知垂柳。”经不住雨打风吹,那些争奇斗艳、红得发紫的夭桃秾李,乱纷纷地全都凋尽了。倒不如并不起眼的垂柳,鹅黄嫩绿,长短参差,清清淡淡,稳占春光。这里不仅有人生哲理的领悟,也道出了作者的美学趣味。辛稼轩又有句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亦堪称同调。
难道春天真的过去了吗?“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垂柳留住了春色,可见春光是常在的。再说,自然界的春花秋月,也是循环不已、光景常新的;那春愁秋恨,只不过是人世间的烦恼,是人们自寻烦恼罢了!这里又用自然规律的哲理,自我慰籍,以理遣情,将填胸塞臆的人间烦恼一笔撇开,显得旷达、超逸。然而窥其内里,又安知没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弃疾词)的隐衷呢?到此,作者获得了哲理上的解脱,暂时作一收结。
过片,果然又跌了春愁:“春恨十常八九,忍轻孤、芳醪经口?”是啊,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那能轻易地辜负美酒,而不借以浇愁呢?可贵的是,诗人并没有就此沉醉于酒,他又一次从伤感中摆脱出来,说出这样的智者之言、哲人之言:“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人们哪里知道,桃花零落,是为了结成果实,并不是因为春光流逝而消瘦。老人呢,青春年华过去了,诚然令人婉惜,然而思想却更成熟、更深邃了,这又有什么可伤感呢?
尽管如此,诗人到后来还是不能不连连感叹:“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世上的功名啊,我曾经追求过,在这追逐中衰老;如今,看淡了,真是“儒冠曾把人误”,真是“功名浪语”(均见作者《摸鱼儿》)!老人的心境啊,现在是体会到了,是“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李清照词)!何况而今又到了春归时候,这看淡了功名的老人,除了岁月匆匆、事业无成之感以外,不会有多少伤春意绪了,不会再象少年时那样在花下痛饮狂歌了,现在的心情是:“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晁冲之词)这三声感叹,似乎已吐尽胸中块垒,诗人最后更补足一句:“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纵使“老夫聊发少年狂”(东坡词),强打精神,到底没有少年时的锐气与豪情了,“终不似、少年游”(刘过词)了!作者写到这里,竟将上文的达观与超脱一扫无余,终于潸然流下了老人之泪。
这首词表现了理与情的矛盾,达观与伤感的冲突。力图以理遣情,但毕竟无力超脱。清人冯煦谓晁词“无子瞻之高华,而沉咽过之”(《六十一家词例言》),极是。此篇虽然带上些东坡式的旷达,骨子里仍是“沉咽”,终于以悲怆收结。作者晚年因党争排挤,归隐故园,自号归来子,词当作于此时。半生潦倒,功名蹭蹬,借此一泄。全词处处关合“春”字,从上片的问春、占春、愁春,写到下片的春恨、春瘦、春归,血脉贯注,针线绵密。其中感情的波澜,曲折起伏,或收或纵,处处不离“惜”字。其语言风格丽而不靡,舒卷自如,如山间流水之潺潺,有天籁之趣,无雕凿之迹。故《宋史·文苑传》说晁氏“才气飘逸”,“文章温润,其凌丽奇卓,出于天成”。如“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春”、“老”、“人”、“愁”四字交错复杂,给人以圆润流丽的美感,愈显得其内容如环之无端,玩索不尽。全词自始至终一气流走,千回百折,道尽心曲,是一件精巧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