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宋词大多调与题两不相涉:调,代表音乐;题,概括词意。这首词是现存的为数不多的调与题统合为一的作品:《鹊桥仙》原是为歌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这首词所要表现的内容恰相仿佛。牛郎织女故事是我国古代人民根据天象所创造的传说——织女星与牵牛星,一在银河之北,一在银河之南;农历七月,两星相距最近。于是,经过富有想象力的古代劳动人民的集体加工,便产生了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于鹊桥的动人故事。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来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但都跳不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窠臼,格调哀婉,情感凄楚。宋人也喜吟咏这一题材。欧阳修《渔家傲》云:“一别经年今始见,新欢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贪眷恋,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柳永《二郎神》亦云:“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苏轼《菩萨蛮》则云:“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虽然遣辞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前人“欢娱苦短”的主题。相形之下,秦观这首词堪称独出机抒,立意高远,因而千百年来传诵不衰。
词的上片写聚会。“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二句以空灵之笔,为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的聚会渲染环境气氛。“纤云弄巧”,是说纤细的云彩在天幕上变幻出各种精致的图形,仿佛在向世人炫示和卖弄它的高超技巧。着一“弄”字,既化静为动,又以虚衬实,境界全出。而“弄巧”的“巧”字,则使人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情景。七夕又名乞巧节。这一天,人间的女子都要陈设瓜果,向织女乞巧。因而,一个“巧”字,也写出了人间的女子仰观星象时的欣羡心情,将天上人间绾合起来。“飞星”,即流星。在作者看来,这飞星如此行色匆匆,一定是负有传递某种信息的使命。而今夕乃牛郎织女聚会之时,那么,飞星所传递的无疑是牛郎织女的离别之恨。这两句以拟人之笔,状特定之景,用笔经济,笔触轻盈。“银汉迢迢暗度”一句写牛郎织女渡河赴会,推进情节。“暗度”,指牛郎织女在世人不知不觉中悄然渡过天河。“迢迢”,不仅是形容有形的天河之阔远,而且也是形容无形的相思之悠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二句由叙述转入议论。“金风玉露”,即秋风白露,兼示时间与环境。古人常以“金风玉露”一并入诗,如唐太宗《秋日》:“菊散金风起,荷疏玉露圆”。李商隐《辛未七夕》:“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这两句表达作者自己的爱情理想:他们虽然难得见面,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一旦得以欢聚,在那清凉的秋风白露下,他们对诉衷肠,互吐心音,此情此趣岂是尘世间那些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所能企及?
词的下片写离别。“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三句先宕开一笔,写牛郎织女离别前的难分难舍。“柔情似水”,就眼前取景,形容牛郎织女缠绵此情,犹如天河中的悠悠流水,难以挽断。“佳期如梦”,既点出了欢会的短暂,也真实地揭示了他们久别重逢后那种如梦似幻的心境。“忍顾鹊桥归路”,写牛郎织女的依恋和怅惘。感情如此深挚,欢会这般短暂,离别却那样漫长,他们怎能不眷眷然不忍离去?不说“忍踏”,而说“忍顾”,意思更为深曲:看犹未忍,遑论其它?然而,天意难违,离别终不可免。于是,作者便掉转笔锋,对他们致以深情的慰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啊,只要对爱情忠贞不渝,那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呢?当你独处逆境时,想到在海角天涯,有一颗坚贞的心始终以同样的频率伴随自己的心跳动时,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这两句使全词升华到一个新的思想高度,意蕴极深,境界极高,确是惊世骇俗、震聋发聩之笔。统观全词,作者否定的是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在他的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古老的题材化为词中闪光的笔墨,进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既照亮了作者那颗坦荡、真挚的爱心,也使所有平庸的言情之作黯然失色。在写法上,词的上、下片都揉叙事、议论于一体,熔写景抒情于一炉,开阖有方,跌宕有致,因而虽是短章,却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