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辞赋文学发展概况·司马相如·上林赋(节选)
一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 “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二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 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 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 激堆埼, 沸乎暴怒, 汹涌澎湃。弗宓汩, 倡侧泌。横流逆折, 转腾潎冽, 滂濞沆溉; 穹隆云桡, 宛胶>; 逾波趋浥,涖涖下濑; 批岩冲拥,奔扬滞沛; 临坻注壑,瀺灂霣坠; 沉沉隐隐,砰磅訇礚; 潏潏淈淈, 湁潗鼎沸。驰波跳沫, 汩㴔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 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 日出东沼, 入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 踊水跃波; 其兽则㺎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 蛩蛩騨騱, 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 高廊四注,重坐曲阁; 华榱璧珰, 辇道属; 步櫩周流, 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 累台增成, 岩窔洞房,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 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葙,象舆婉僤于西清; 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㠎嶫, 刻削峥嵘。 玫瑰碧琳, 珊瑚丛生, 瑉玉旁唐, 玢豳文鳞;赤瑕驳荦, 杂臿其间, 晁采琬琰, 和氏出焉。
……
“于是乎游戏懈怠, 置酒乎颢天之台, 张乐乎胶葛之㝢。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 《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锵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 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 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嬽嬽,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絏,眇阎易以卹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 酷烈淑郁; 皓齿灿烂, 宜笑的; 长眉连娟, 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 ‘嗟乎! 此大奢侈! 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 ‘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 之林,射《狸首》,兼《驺虞》; 弋玄鹤, 舞干戚; 载云䍐, 揜群雅; 悲《伐檀》, 乐 ‘乐胥’,修容乎《礼》 园,翱翔乎 《书》 圃; 述《易》 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 次群臣,奏得失; 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 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 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 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 务在独乐,不顾众庶; 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 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三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 “鄙人固陋,不知忌讳; 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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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节选自梁·萧统《文选》卷八《赋丁·田猎中》。
《上林赋》与《子虚赋》,都是司马相如的名作,也是汉大赋的代表作。两赋内容上下承接,原为一篇,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是作一篇刊用的。直至南朝萧统《文选》编辑时才分成了两篇。本书则按《文选》全文,加以节选收入。全文拥有十四节文字,约三千字,节选其中第一、第二、第五、第六和第十一以下三节,共八节;略去的内容,主要是中段铺叙的水产、草木和果杂,以及猿类等种种珍异。本节选,是由首、尾两段,加中段的走兽、宫馆及其主体部分——“天子校猎”组成,约一千七百余字。
《子虚赋》在首段载:楚使子虚向乌有先生夸耀“楚王游猎非齐王所及”。这时,另一人物“亡是公”也在场。这样,两赋中三个虚设人物都出了场。而《上林赋》则紧接上篇而专录亡是公详述汉天子上林苑校猎的壮观盛况,非齐、楚等各诸侯国所能比拟,最后,提出修明政治,倡导节俭,以作讽谏。文中架构宏大,铺叙周详,文笔细密,对后来辞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
《史记》对赋中三个虚拟人物,曾作说明:“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称楚;‘乌有先生’者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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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原秦代旧苑,位于长安之西。武帝时大力扩建为周长三百里,令各地贡珍树奇卉三千余种补植其中,还设有离宫七十所。
本篇文字较长,但结构简明,可分三大段——
第一段(首节):亡是公教训;
第二段(2-7节):详陈上林苑盛况:
第一层(2节):极状江湖水势;
第二层(3节):泛观四方异兽;
第三层(4节):遍览离宫别馆;
第四层(5 -7节):特写天子校猎盛况;
①(5节):猎毕置酒张乐,享受声色;
②(6-7节):猎后猛省,修明政治;
其一、崇尚节俭,扶贫济困,天下更始;
其二,提倡六艺,革新朝政,国家大治。
第三段(8节):子虚、乌有“受命”
以下按段略讲——
第一段:亡是公教训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 “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一、诠词释句:
亡是公与听然与述职与封疆画界与禁淫——亡是公,即无是公。亡(wú)通“无”。听(yǐn隐)然,笑貌。李善据《说文》作此注释。述职,诸侯定期向天子陈述履行职责的情况。封疆画界,划定各国之疆域界限。禁淫,淫,即淫放、放肆越轨。此指各诸侯越界相互侵犯行为,因而务必禁止。
东藩与肃慎与捐国逾限——东藩,东方屏藩之国。藩,原指藩蓠。此指对朝廷起着屏藩守卫作用的诸侯国。肃慎,古族名,居东北地区。外私肃慎,是说对外与肃慎私通。捐国,离开本国。捐,弃也。逾限,超越国境去游猎。
贬君自损——贬低君王声望和损害自身名誉。
二、略述大意:
在场的无是公听了子虚与乌有先生的言论,笑了笑道:楚国是受到了损失,而齐国也没得到多少好处。天子所以要诸侯们纳贡,不是为了财物,而是诸侯的本分,诸侯应当定期向天子陈述自己履职的情况。给诸侯国划定疆界,也不光为了加强守卫,主要是要禁止诸侯国放肆越界相侵行为。如今,齐国作为朝廷的东方屏障的侯国,却与国外肃慎异族私通,并越出国界去游猎,甚至跨海三百里去外岛从事秋季田猎。这在“义”方面而论,本来就不可以的;况且,二君之论,不去做阐明君臣之义,以整肃诸侯之礼。如果只知道争什么游戏之乐、苑囿之大,一味比排场,争奢侈,荒淫相越,那么,就不仅不能发扬国威,而是恰恰自己在贬低自己国君的声望,也将损害自身的名誉。
第二段:详陈上林苑盛况
这一大段是全文的主体部分,又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极状江湖水势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 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 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 激堆埼, 沸乎暴怒, 汹涌澎湃。弗宓汩, 偪侧泌。横流逆折, 转腾潎冽, 滂濞沆溉; 穹隆云桡, 宛胶整; 逾波趋浥, 涖涖下濑; 批岩冲拥,奔扬滞沛; 临坻注壑,瀺灂霣坠; 沉沉隐隐,砰磅訇礚; 潏潏淈淈, 湁潗鼎沸。 驰波跳沫, 汩㴔漂疾。 悠远长怀, 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 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一、诠词释句:
左苍梧与右西极——苍悟,西极,是上林苑边上的两处小地方。左、右,指长安的东西两方。
丹水与紫渊——丹水,源出陕西商县,东流入河南省。“更”(gēng庚),经历。紫渊,长安北边之泽名。径,通“经”。
始终灞浐与出入泾渭——灞浐,二水名,此二水源于陕西蓝田,向西北合流后注入渭河。两水始终流在苑内。泾渭两水从苑外流入苑中,又出苑而去。渭河源出甘肃乌鼠山,泾河源出宁夏六盘山,两水流入陕西商陵县合流入渭河,至潼关泻入黄河。
酆、镐、潦、潏与纡馀委蛇——酆(fēng丰),镐(hào浩),潦(lǎo老),潏(jué决),陕西另四条水,均为渭河之支流。它们与上述四水合称为“关中八川”。纾馀委蛇(yí移),指水流曲折宛转貌。
经营其内与驰骛往来——前者是说周旋于上林苑之内,经营,此有周旋之意。驰骛(wù务),形容水流如马之奔驰。骛,东西交驰谓之骛,引申为“急”。往来,交错。
椒丘之阙等四句——椒丘,长着椒树的山丘,两峰对峙如宫阙。“洲淤”,古长安方言,人们称洲为“淤”。桂林,指桂花树林。泱漭(yāng mǎng央莽),广大之状。
汩乎混流与阿与陿——汩(yù玉)乎混流,指急流的浑水。阿,大丘陵。陿,通“狭”。隘陿,即狭隘。
穹石、堆埼与弗宓汩——穹石,大石头。堆埼(qí奇),沙堆曲岸。 (bì毕)弗,水盛貌。宓(mì秘)汩,疾流之状。
偪侧、泌、潎冽——偪,同“逼”,偪侧,即相逼。泌(bì jié闭节),水相击样子。潎冽(pièliè撇列),水翻撞之声。
滂濞、沆溉、穹隆、云桡——滂濞(pì譬),水势澎湃。濞,原指大水暴发之声。《史记》:濞作“湃”。沆溉(háng xiè杭谢),《史记》作“澎濞沆瀣”。《索隐》:“‘瀣’亦作‘溉’。”沆瀣,原指夜间水气。此言水流潺缓之状。穹隆,水势涌起之状。云桡,形容水流回旋曲折如云。桡,曲也。
宛、胶盭、逾波、趋浥——宛(shàn善),犹蜿蜒,水流盘曲之状。胶盭(lì丽),犹“胶戾”,李善注曰:“邪屈也。”盭,古“戾”字。逾波,即后波逾越前波。趋浥,趋向低湿之处。浥(yā压),坑洼地,或水下流貌。
涖涖、濑、批、拥——涖涖(lì利),水流之状。涖,是“莅”的异体字。濑,滩头急水。批,劈也。拥,通“壅“,阻塞。此指曲堤或阻挡物。
奔扬滞沛与临坻注壑——奔扬,水奔腾高扬。滞沛,水洒散之状(见郭璞注)。坻(chí池),水中略高水平的沙堆。壑,坑谷,深沟。此泛指空虚之处。
瀺灂霣坠与沉沉隐隐——瀺灂(chán zhì蝉浊),小水声。霣通“陨”,坠落。沉沉隐隐,言水深且盛之状。
砰磅訇礚与潏潏淈淈与湁潗鼎沸——砰、磅訇(hōng轰)、磕(kē科),都是水发出的声音。潏潏(yù玉)淈淈(gǔ古),都为水涌之状。湁潗(chì jí赤及),水沸貌。
汩㴔漂疾与长怀——汩㴔,急转。漂疾,同“剽疾”,指水势急猛。长怀,长归。水势渐平流入湖中。下文“永归”义同此。
寂漻与肆——寂漻,同“寂寥”。肆,指水之静流。
灏溔潢漾与翯乎滈滈——灏溔(hào yāo浩舀)与潢漾,均指水势浩荡无际之貌。翯(háo豪)水光。滈滈(hào浩),水泛白光。
太湖——对此有几说:郭璞注曰:“太湖在吴县,《尚书》所谓震泽也。”即今之江苏南部的太湖。也有注本云:或指吴中巨泽,或指上林苑东南之昆明湖。
二、略述大意:
“再说齐楚之事,又有什么可讲的呢! 要论场面之盛,规模之巨,状貌之丽,齐国的海滨与楚国之云梦,哪值得一提! 诸侯根本不是天子的对手。没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长安的东边有苍梧,西边有西极;源出陕西商县的丹水,流经此苑再人河南,长安北边还有一个沼泽叫紫渊。源出陕西蓝田的灞水与浐水,始终没有流出上林苑;发源于宁夏的泾河和发源于甘肃的渭河,从苑外流人苑中而又出苑而去,在商陵合流后注入黄河。还有渭河的酆、镐、潦、潏四条支流,河道曲折弯绕地在苑内流淌。它们同上述四河合称为“陕西八川”,各自分流,背向而异态。八水浩浩荡荡,如骏马飞腾奔驰,东西南北,相互交错,流向前方;自如阙之椒丘流出,流向洲淤清浦,穿行桂花之林,经过辽阔苍莽的大野。那水流啊,有的是夹带泥沙的浑流,顺着大丘陵而下,直奔狭隘之水口;有的是碰撞着巨石,冲激着沙堆曲岸,沸腾暴怒,汹涌澎湃。看那水姿,水盛而流急,浪涛相撞,横流曲折,激荡作声,滚滚向前;有的则水浪高高涌起,如流云般回旋翻腾、蜿蜒盘曲;又有的是后浪越过前浪,朝向低窪处流去;当遇到流中滩礁,则撞礁抢滩,劈头盖脸地奋力前行,及至冲毁堤岸及一切障碍物,然后高扬洒散地去充填各处沟壑,使水面呈现一种沉沉隐隐的水盛且深的境况。在奔流中,时闻砰砰磅磅各种水撞之声,时见潏潏淈淈之状;有时水势处于静流状态,有时又是浩荡无边,泛出一片耀眼的白光。最后,终于平缓地东向倾斜而下,流人太湖之中。
第二层:泛观四方异兽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 入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 踊水跃波; 其兽则㺎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其兽则麒麟角端, 騊駼橐驼, 蛩蛩騨騱, 駃騠驴骡。”
一、诠词释句:
缜纷与轧芴与芒芒恍忽——缜纷,众多繁盛。轧芴(wù勿),细密而不可分。芒芒恍忽,眼花缭乱。
东沼与西陂——两者均指上林苑的水池。长安东南有东陂池和西陂池。二句是说上林苑规模的广大,夸言太阳出没池中。下文“南北”几句,也是这样,极言苑地跨越南北温寒两带,南部常温,北部常冻。
㺎、旄、貘、犛——这是四种兽类名。 㺎(yōng庸),牛类之一种,颈上有肉堆。旄,即旄牛,四肢有毛,状如水牛。貘(mò陌),同“貊”,形似熊,性柔易驯养。犛(lí梨),黑色野牛,似旄而小。
沈牛麈麋与赤首圜题——沈牛,即水牛。能沉没于水之牛,故名。沈,古与“沉”通用。麈(zhǔ主),似鹿而一角。麋,似鹿而大。赤首、圜题,均为南方兽名。前者为红头之兽,后者为圆额之兽。
穷奇与涉水揭河——穷奇,兽名,状如牛而猬毛,鸣声如犬嗥,能食人。涉水,从水上走过。揭河,撩衣过河。
角端、騊駼、橐驼——角端,状如猪,鼻生一角,可制弓。騊駼(táo tú陶涂),似马之兽。橐驼,即骆驼。
蛩蛩、,——蛩蛩(qióng穷),似马的青兽。(tuó xī驼希),状如马之兽。(jué tí决题),善于奔驰之马。
二、略述大意:
于是,泛观上林苑周遭景物,真是众多繁盛,彼此相轧,几乎密不可分,让人看了眼花缭乱。那规模之阔广,视之无端,察之无涯,不见边际;那太阳似乎也在东西两池中出没,南北地跨温、寒两带,南部常温,北部常冻。在南部,即遇三九隆冬,万物照样能生能荣,大地常常涌水跃波,其兽类既众又怪:有颈上堆肉的“㺎”、四肢长毛如水牛的“旄”、形像熊而性柔顺的“貘”和黑色毛羽似旄而小的“犛”。除了善沉水的水牛和常见的大象、犀牛之外,还有似鹿只长一角的“麈”和略大的“麋”,以及南方另一类怪异之兽,如“红头兽”、“圆额兽”等,更有可怕的“穷奇”。它状如牛而全身披猬刺,鸣声似犬,且能食人。
在北部,即然处于盛夏,也是含冻裂地。要渡河就得踩冰而过,或者破冰撩衣涉水过河。其兽类之众异,也不甘示弱,除了人们常说的麒麟之外,又有状如猪、鼻长角的“角端”,有如马一般的“騊駼”、“”和似马青兽“蛩蛩”,还有“沙漠之舟”的骆驼和善驰的骏马“”,以及常见的驴和骡。
第三层:遍览离宫别馆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 高廊四注,重坐曲阁; 华榱璧珰, 辇道属; 步櫩周流, 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 累台增成, 岩窔洞房,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 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葙,象舆婉僤于西清; 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 醴泉涌于清室, 通川过于中庭。 盘石振崖, 嵚岩倚倾, 嵯峨㠎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玢豳文鳞; 赤瑕驳荦, 杂臿其间, 晁采琬琰, 和氏出焉。”
一、诠词释句:
四注、重坐、华榱、璧珰——四注,四周相连属。重坐(chóng zuò),重轩,两层楼阁。华榱(cuī催),雕花之屋椽。榱,屋椽、屋桷之总称。璧珰,璧玉装饰的椽头。
辇道属与步周流——辇道,供乘辇之用的阁道。 (lǐ里)属,即连属。连绵不断状。步櫩,即走廊。櫩,古“檐”字。周流,周遍。
长途中宿——谓其走廊极长,中途要停宿。
夷嵕与增成与岩窔与——夷嵕(zōng宗),削平高山。 嵕,高的山峦。增成,再加一层。形容楼阁重迭。岩窔(yào耀),是说洞房幽深。 窔,深底。 “”,古“俯”字。
仰攀橑而扪天——仰攀屋椽就可摸着天,极言其屋高耸,橑(liáo辽,或lǎo老),房椽。
奔星更于闺闼——奔星,即流星。更(gēng),经历。这句是说,流星经过宫门。闺闼,宫中小门。
苑虹扡于楯轩——曲虹拖挂在栏杆与窗口。楯,栏杆。
青龙蚴蟉于东葙——青龙,指神仙驾车的马。蚴蟉(yòu liú幼流),形容龙蜿蜒行走之状。葙(xiāng相)孙炎注《尔雅》曰:“葙,夹室前堂也。”一说,原本误作“葙”,据《考异》改为“箱”,此通“廂”。似以后说为是。
象舆婉僤于西清——象舆,用大象驾驭的仙人之车驾。婉僤(dàn蛋)婉转徐行之状。西清,清净之西厢。
灵圄、燕、闲馆——灵圄,众仙之名。燕,闲居。闲馆,清闲之馆舍。
偓佺与暴于南荣——偓佺(wò quán握诠)仙人名。暴,同“曝”,晒太阳。南荣,指南檐之下。荣,指两桅角翘起如翼者,称为“荣”。
醴泉、振崖、嵚岩、㠎嶫——醴泉,甘泉。 即下句中庭通川之水源。振崖,振,据《考异》当作“裖”,即有整之义。如振衣以使张挺之貌。崖,水涯。这是说用巨石修整水涯。嵚岩,深险之状。㠎嶫(jié yè杰业)山石高而危。
瑉玉旁唐与玢幽文鳞——瑉(mín)同“珉”,似玉的美石。旁唐,郭璞注曰:“旁塘,言盘礴也。”又说,“玢豳文理貌也”。这两句是说,美石众多广大,其纹理斑然如鳞。
赤瑕驳荦与杂臿其间——赤瑕驳荦(luò落),红玉色采斑驳。赤瑕,即赤玉。臿,同“插”。这句是说美玉夹杂于崖石之中。
晁采琬琰与和氏——晁采,美玉名,传说,此玉每当早晨泛有白光,故称“晁(朝)采”。琬琰,也是美玉。和氏,指春秋时楚人卞和所得的璧玉,即“和氏璧”。
二、略述大意:
“于是,再说离宫别馆,满山遍谷,处处可见。看那高廊四通八达,两层的轩阁,座座相接。屋椽是雕花的,还用璧玉装饰椽头。乘辇之用的阁道,条条相联,走廊遍布周遭,长得镇日走不到尽头,需要半途停宿。这些堂馆,是削平了山头而修建的垒建高台,层层叠叠。至于洞房的幽深,俯瞰杳眇不见地,仰攀屋椽摸着天;流星可以飞过宫门,曲虹却拖挂在栏杆与窗口。神仙们驾驶的青龙马,有如游龙蜿蜒于东厢,大象驾着的仙人车驾蜿转徐行于清净西厢;众仙闲居于雅馆,有些仙人袒露胸腹在南檐下晒太阳。甘甜泉水涌于净室,成为中庭过川的源头。用巨石修整了水涯,深险的岩石仰斜地立着,峰势高峻,山石高危,还有形状似刻削而成的奇特山崖,峥嵘之势,甚为引人。这里,还有大量其他珍异之物:玫瑰碧琳,珊瑚丛生,似玉之美石,更是众多广大,具纹理斑然如鳞;一些美玉却常夹于崖石之中,每早泛白光的‘晁采’和‘琬琰’,就曾混生其间。春秋时楚国的‘和氏璧’,想来,也是从这些类似的、夹杂美玉的崖岩中开掘出来的吧!”
第四层:特写天下校猎盛况
这几节文字是本篇赋的主体部分,是天子游猎赋的重心所在。因此所占篇幅较多,陈述也最详,以下又有两层意思——
第一、猎毕置酒张乐,享受声色
……
“于是乎游戏懈怠, 置酒乎颢天之台, 张乐乎胶葛之㝢。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锵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 结风,俳优侏儒,《狄鞮》 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嬽嬽,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絏,眇阎易以卹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 酷烈淑郁; 皓齿灿烂, 宜笑的; 长眉连娟, 微睇绵藐,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一、诠词释句:
颢天之台与胶葛之㝢——前者是说台高可及昊天,故名。颢,通“昊”。后者是说寥廓空阔之状。㝢,古“宇”字。
千石与虡与灵鼍之鼓——千石,十二万斤,每石一百二十斤。虡(jù巨),挂钟之木架。灵鼍(tuó驼),亦称扬子鳄。以鼍皮蒙着的鼓。
陶唐氏之舞与葛天氏之歌——前者指唐尧时之舞乐,名“咸池”。后者指古代王者葛天氏之乐。《吕氏春秋·古乐篇》:“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
巴渝宋蔡——本为地名,此指各地的乐舞。
淮南《干遮》与文成颠歌——淮南,汉藩国土乐,《干遮》曲名。文成,汉时辽西县名。颠,即“滇”,汉西南小国名。
族居、递奏、铿锵、闛鞈——族居,《史记》作“族举”。一说族居,即“具举”,有众乐并奏之意,与下文依次“递奏”相对,铿锵,钟声。闛鞈(táng tà堂踏),鼓声。
洞心骇耳——洞,彻。即惊心震耳。
荆、吴、郑、卫、之声与《韶》、《濩》、《武》、《象》之乐——前者是指这些地方的流行歌曲,旧时认为“皆淫哇也。”后者是指舜、汤、武王,周公新传的宫廷古调雅乐。
阴淫案衍之音与鄢郢缤纷——前者是指其淫靡放纵之乐声;后者是鄢、郢等地的楚舞。舞态错综杂陈。
《激楚》结风与俳优侏儒与《狄鞮》之倡——《缴楚》,楚地曲名。结风,音乐结尾之声。一说音乐节急如风。俳优,古代宫廷杂耍艺人。侏(zhū朱)儒,杂戏中逗笑的矮人,《狄鞮》》(tí提),古代西戎乐曲名,倡,唱歌奏乐之人。
青琴宓妃与绝殊离俗——青琴,神女名。宓(fú伏)妃,传为伏羲氏之女,后为洛水女神。绝殊离俗,美貌非凡而超群。
娴都、靓妆、刻饰与便嬛绰约——娴都,娴雅美丽。都,美也。靓(jìng净)妆,粉黛之妆。刻饰,以胶刷鬓,使之整齐,言其上妆十分精致。便嬛(xuān宣)轻巧伶俐之状。绰约,婉约柔美之貌。
柔桡嬽嬽与独茧之褕絏——柔桡,身段柔曲婀娜。嬽嬽(yuān渊),曲线起伏之状。独茧,一茧之丝,形容绸衣颜色纯净。褕(yú俞),外罩的直襟单衫。絏(yì亿),裙子之下缘。
眇、阎易、卹削、便姗、嫳屑——眇,通“妙”,精致。阎易,衣长而宽大。卹(xù旭)削,衣裙边缘平整之状。便姗(xiān先)与嫳(biē憋)屑,都指行走时衣裙婆娑的样子。
沤郁、淑郁、宜笑、的——沤郁,香气浓烈。淑郁,香气清美浓厚。宜笑,微露牙齿的巧笑。宜,通“”,露齿之状。 的(lì利),鲜亮。
连娟、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连娟,弯曲细长。绵藐,目光美好之状。色授魂与,色授,是说女子以色相勾人;魂与,男子则以心魂相应。心愉,倾心,心悦。于侧,与前文“于前”相呼应。
二、略述大意:
在这一大段的第四层文字中,主要写了“天子校猎”。首先陈述了天子亲猎及猎阵之威壮(已删略);接着,铺叙猎毕狂欢,大享声色,即本节文字的内容。
“为了祝贺校猎成功,于是,放纵游戏一番,在颢天台上大摆喜庆酒宴。此处有一片空阔寥廓之地,可供放置各种设施。在那里,首先,竖起挂悬十几万斤大钟的木质巨架,以便撞钟;接着,在周边挂上五色羽毛装饰的彩旗,从旁又支上一只用扬子鳄皮张蒙的巨鼓。在演奏时,奏的是唐尧时的古代舞乐,聆听着古王葛天氏之歌。那场面十分热闹,千人唱,万人和,山岳为之震荡,川谷也激起了水波。还演奏和跳着巴、渝、宋、蔡等地的乐舞,淮南藩国土乐《干遮》和辽西、云南一带小地方的音乐,各种乐曲或齐声并举,或依次递奏。其间钟声铿锵,鼓声闛鞈,真是穿心震耳!这里,既有荆、吴、郑、卫等地方流行歌曲,又有舜、汤、武、周的宫廷雅乐,还有淫靡放纵之声和鄢、郢等地的楚舞,舞态错综杂陈。你还可聆听乐曲结尾急促如风的楚声《激楚》与西戎古乐《狄鞮》等曲;还可观赏到俳优、侏儒等杂戏艺人的妙趣横生的杂耍。这是让人娱目乐心的节目,特置之于前。同时,让人赏心悦目的是一批如神女青琴如洛水女神宓妃那样的美貌超凡的舞姬与歌伎。她们的装束,妖冶雅丽,上妆十分精致;体态轻盈伶俐,曲线起伏,身段婀娜;她们的穿着,身披绸衣纯净一色,颀长宽大,且衣裙边缘也甚是整齐,走起步来婆娑生姿。她们还不时送来阵阵芬芳,既清香又浓烈,还可瞧见其微露皓牙的巧笑和柳眉流盼的目光。这些女子频以自己的色相勾人,而男人(包括天子)则以落魂失魄相应。”
第二、猎后猛省,修明政治
这里,又有两点内容——
其一,崇尚节俭,扶贫济困,天下更始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 ‘嗟乎! 此大奢侈! 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 ‘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一、诠词释句:
酒中与乐酣——酒中(zhòng众),郭璞曰:“中,半也。”是说酒至半酣。乐酣,乐奏至于高潮。
芒然与似若有亡——芒然,同“茫然”,犹“怅然”。亡,亡失。似若有亡,若有所失。
览听馀闲,无事弃日——前者言,听政既有馀暇。后者说,无事而虚弃时日。弃日,打发日子。
顺天道以杀伐——这指在秋天狩猎。古人认为秋天肃杀之气,最利于打猎,故云“顺天道”。为自己畋猎寻找客观依据。
后叶、往而不返与垂统——后叶,《史记》、《汉书》作“后世”,此指后世之帝王。往而不返,沉溺于奢靡之中不知回头。垂统,留下良好传统。
赡萌隶——赡,赡养。萌隶,平民。萌,在《汉书》及《文选》五臣注中作“氓”,古两字相通。
聩墙填堑与山泽之人——聩,同“颓“,毁坏。墙,堑(qiàn倩),指苑周的界墙与护沟。山泽之人,指当地的山野居民。
实陂池而勿禁——是说蓄养满池的鱼鳖之类,不禁止民取。
虚宫馆而勿仞——宁使宫馆空着,也不止宿其中。仞,郭璞曰:“仞,满也。”这是说,生活节俭,不常出外游幸。
出德号、易服色、革正朔——号,指政令。出德号,推行施恩于民的政令。易服色,据《礼记》郑注:“服色,车马也。”服,驾驭。色,车马与祭牲的颜色。每朝均需改制服色以应天道,以明尊卑。据说,汉朝属“圭”,故尚黄色。革正朔,正(zhēng帧),指每年之首月;朔,指每月之首日。这是说要改变历法。汉初袭秦历,以夏历十月为正月岁首,至太初元年始改为夏历正月为岁首,一直沿用至今。
为更始——建立一个新的开端。
二、略述大意:
“当在酒过半酣,乐曲演奏趋向高潮时,天子茫然有所思,心中感到有某种遗憾,说:‘这是一场大浪费! 原认为在听政之馀,只在宫中无聊打发日子,不如顺应天道举行一次秋季校猎,只是借此休息一下罢了。没想如此排场,怕给后继者仿效,追求奢靡生活,沉溺于此而不能回头。这不是为继嗣创业留下一个好的传统啊’! 于是,立即解酒罢猎,向有关部门颁布命令说:‘可以垦辟的土地,一律成为农耕田园,以便赡养平民百姓。并毁掉划地的苑墙,填埋防卫的沟汊,让山野之民到这里来耕种、居住。那些养满了水产类的鱼池,也不要禁止百姓捕取;即使那些宫馆都空着,也不要‘止宿’。其中应当开仓发粮救济贫困之民,补助其不足,体恤鳏寡,收养孤独之人。朝廷还应发布施恩于民的政令,减省刑罚,革新规制,改制车马服色,以应天道,以明尊卑,还要改革历法,用夏历代替秦历。这样,就可以为天下建立一个新的开端。”
其二、提供六艺,革新朝政,国家大治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 之林,射《狸首》,兼《驺虞》; 弋玄鹤, 舞干戚; 载云䍐, 揜群雅; 悲 《伐檀》, 乐 ‘乐胥’,修容乎《礼》 园,翱翔乎《书》 圃; 述《易》 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 次群臣,奏得失; 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 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 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 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 务在独乐,不顾众庶; 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 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一、诠词释句:
历、袭与法驾——历,计算,选择。袭,穿着。法驾,天子之车驾。其排场比大驾为小,比小驾为大。
玉鸾与六艺——玉鸾,指铃。形容其声有如鸾鸣。六艺,即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此句以下的游囿、驰途、观林,都是借游猎获兽而喻专心儒家经典和学古的成效。
《狸首》、《驺虞》——两首古诗篇名。传为天子诸侯在乡射古礼上所奏。狸与驺虞,均为动物名。
弋玄鹤与舞干戚——弋,射取。玄鹤,相传舜时之乐歌名“和百之乐”,奏时舞玄鹤。干、戚,古代两种兵器。干,盾。戚,斧。舜帝,用“舞干戚”感服了南方有苗氏。此借射禽鸟来喻指虞舜时之乐舞,以示取法于帝舜。
云䍐与揜群雅——云䍐(hàn罕),原是捕鸟之罗网,此喻指天子前导的旗帜。揜,同“掩”,捕。雅,同“鸦”。以捕鸟喻得士。句意是指网罗天下文雅贤俊之士。
悲《伐檀》与乐“乐胥”——《伐檀》,《诗经》中篇名,旧说解作“刺贤者不遇明王”之诗。此赋言天子热心求贤,故读《伐檀》而兴想。“乐胥”,语出《诗经·小雅》。旧解为:“王者乐臣下有才智”,所以读而乐也。此二句赞天子求贤若渴。
以上文字分述了“游于六艺之囿”的情状,都用射猎作喻,词意双关。以下文字,是说“潜心于六艺”后的情况。
明堂、清庙与次群臣、奏得失——明堂,天子接见诸侯之处。清庙,太庙,天子祭祀祖先之庙。次群臣、奏得失,即让群臣依次进奏政事之得失。次,一作“恣”,即恣意进奏。
受获与乡风——受获,以畋猎之收获喻受到天子之恩泽。乡风,乡,同“向”。此借“风行”与下句“流水”为喻,说明天子的教化疾速有效,影响巨大。
卉然而迁义与刑错而不用——卉然,勃然。迁义,归之于义。刑错不用,刑罚废置。错,同“措”。这是说民众品德提高,不再犯罪,刑罚弃置不用。
羡于、抏、罢、不繇——羡,超出,泛滥。羡于,超于。抏(wán丸),损耗。罢,同“疲”。繇,同“由”,从也。不繇,是说仁者不走这条路。
囿居九百与诸侯之细——前者是说苑囿就占去了九百方里。此处之“九百”与上文之“千里”,均为平方里。后者是指诸侯国度之小与地位之低。这是“亡是公”把诸侯与天子作比而言。
万乘与被其尤——万乘,指天子。尤,过失、错误。被其尤,因其过错带来的祸殃。
二、略述大意:
“于是,选择了黄道吉日,进行了斋戒,穿上朝服,用天子之车驾,举着彩旗,坐着鸾车,驱良骏遍游了华夏人文之古塬:首游了‘六艺’之经囿,驰骋于仁义之圣道(途),观览了《春秋》之史林,取得了专心儒经和学古的巨大成效。同时,也仿效古王行射礼时所奏的《狸首》、《驺虞》和演舞了《玄鹤》等乐章,还学习舜帝用干、戚两种武器作舞,化干戈为玉帛,而感服了有苗氏之法,收揽了人心;并且更重视网罗天下的文雅贤俊之士,协助自己治理天下。由于天子求贤之心热切,往往使自己读《伐檀》而兴悲,诵“乐胥”之句而快乐。天子因而常常修容于《礼》园,飞翔于《书》圃,述说着《易》道。于是,就放任那些山野御苑之怪兽自由生息,不再兴师动众大举校猎了。于是,他就登明堂,坐清庙,依次接受诸侯和朝臣们的朝见,让他们大胆的发表意见,进奏政事得失。这样,四海之内,无不受到天子之恩德。天下也因此大悦,天子的教化有如风行水流那样迅速地普及各处。庶民们勃然兴起,其言行均归于大义,大家品德提高了,不再犯罪了,那些刑罚还用得着吗?天子的德行高于三王,其功超过五帝。如此说来,举行校猎也是一件可喜之事。但是,如若终日驰骋,劳神苦形,使车马疲乏不堪,大损士卒的精力,徒耗国库大量财物,却又得不到德厚之恩,只想天子自己独乐,不管百姓疾苦。这种忘记国家大政,只贪图雉兔私获的做法,是行仁义者所不取的! 由此看来,齐楚争胜之事,岂不是可哀的吗?地方只不过千方里,而苑囿却占九百方里,草木不准垦辟,人们的粮食也没有。这真是以诸侯小国之细微,来享受天子所有的豪奢。我只怕,这会给百姓带来灾难。”
第三段:拟请圣贤论道,太子霍然病愈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 “鄙人固陋,不知忌讳; 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一、诠词释句:
二子与愀然——二子,指子虚与乌有先生。愀(qiǎo悄),面容失色之状。
超若与逡巡避席——超若,怅然。超,通“怊”,即惆的假借字。逡(qūn囷)巡,亦作“逡循”,意谓向后退去。避席,离开席位。
固陋与谨受命——固陋,固塞鄙陋,谓见闻浅少。谨受命,恭敬地听从教诲。
二、略述大意:
于是,子虚与乌有先生两位聆听之馀,面容改色,怅然向后退去,离开了席位,说:“鄙人固塞浅陋,闻见甚少,恭敬地听从您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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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个赋中之长篇,留给人们的感受一定不少,大家可以自己去捉摸一下,哪些是主要的?为何是这样?在这里,我想提几个问题,请大家加以思索。
一、此篇赋颂之主旨及价值何在?
在论述主旨之前,不妨先看看它的总体构思。篇中虽然虚拟了子虚、乌有先生和亡是公几个有姓名的主要角色和一大群无名的有关人物。但真正的主角,只有一个,即汉天子(也即汉武帝);它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着重描摹的只是一件事:天子校猎;作者全力以赴要说明的也只有一个词:颂赞。对“天子校猎”,进行这样百般颂赞,又是为什么?其要害在于:极颂圣德。
试看,为了“颂圣”,作者不惜篇幅(全文约三千多字),尽情地网罗各种事象、物象,对“校猎”,大事铺排细叙;也为了“颂圣”,又挖空心思(据说化了几百天才成此文),千般寻觅极度夸张之辞,对赋文,大加藻饰,以至“巨丽”;还是为了“颂圣”,不满足于一般的“体物”,而更进入“摹人”,将天子的声威与豪兴,经过对其中的人物的细刻详摹,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如此,文章还通过“天子顿悟”的“拔高”手段,使其得到两次升华:一次是从“猎禽兽”到“猎民心”的转变;再一次是,从大举校猎取得天子“独乐”,经过“此大奢侈”的顿悟,一下跃为“四海之内,靡不受获”的圣德,而且其“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 这样,就将本赋之极赞天子圣德的主旨,惊人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这种“颂德”文章,在当时也许是必要的、适时的。因为西汉武帝时,中国的封建社会出现了第一个文明巅峰,可以或需要歌颂的东西,自然不少。这也是汉赋从汉初骚体赋变为汉大赋的客观之必需。这是说,司马相如之所以这样写法,也属事出有因,并非空穴来风,胡作非为。但是,问题出在一个“过”字上。一般地说,“颂帝”,并非不可,但不能流于“滥颂”、“妄赞”,更不宜将人变成了“神”,任意加以虚夸(有人认为,此赋的真正目的,通过“颂德”进行讽谏,这可聊备一格)。
但是,整体的汉大赋,作为一种历史存在,自有其存在的价值。除了上述已说到的适应当时社会需求之外,其积极作用,还表现在:它规模较大地反映了汉王朝上升时期的繁荣气象和广大劳动人民创造的物质文化盛况;赋中的大量辞汇和一些宫宛题材作品,对后世了解当时都城建设及博物知识,都具有文物、史料价值;它们中有些用赋来表达纯理性观念,如班固的《幽通赋》等,更有独创意义,对于后世类似作品(如陆机的《文赋》等)的出现,有其直接的影响。
二、此篇大赋在艺术上同骚体赋有何区别与发展?
司马相如这篇《上林赋》(与《子虚赋》系姊妹篇),是汉大赋中的主要代表作,最能显示赋体文学的基本特征。如若将它同骚体赋的代表作枚乘《七发》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出,《上林赋》,保留了作为“赋体”的一些基本要素,如问答体、注意用韵和铺排夸张,以及散文化行文等。但它又有了自己的不少发展与变异。主要是——
首先,在文旨的确立上有了偏移,甚至是背向发展。《七发》的揭露与批判,是作为赋体文学一个重要因素而存在的,是文学的先进性之所系。但在《上林赋》等司马相如诸赋中,却变成了为统治宣扬“君威”、“圣德”的御用之物。这同《七发》的批判精神正是背道而驰的。
其次,铺采摛文,排比夸饰,原是赋体作品艺术表达上的基本手段。可是,到了《上林赋》,此法运用规模之大,“出镜”率之高和渲染密度之强,居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文章中的段段、句句,以至事事、物物,都大加铺陈夸饰,成为“架床叠屋,铺锦列绣”的惹人嫌烦的货色。
再次,物化作用,夸大无边。作为赋体文章,“体物”之术的运用,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让它任意膨胀,以至冲破应有的规范,那其效适得其反。在文中,作者似乎只要抓住一物,不管是山是水,是兽是鱼,或者是人是神,甚至大到宇寰,小至草芥等等万物,都要展开铺排夸饰,大“赋”一番,不禁搅得人们眼花缭乱。
附图五十九:
司马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