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叶梦得·水调歌头》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诗词鉴赏《两宋词·叶梦得·水调歌头》叶梦得

叶梦得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攲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注释 ①霜信:霜期来临的消息。黄花:菊花的代称。②微路:小路。攲(qī):倾斜不正。③山翁:指西晋人山简。山简字季伦,“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第五子,镇守襄阳时,值天下纷乱,山简优游卒岁,好酒常烂醉如泥,时人称为“山公”。此处乃作者自称。④拚(pàn)却:甘愿舍弃而不顾。却,语气助词。双华:双白。⑤徙倚:徘徊、流连。⑥“归来”二句:化用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竹犹存”之句。⑦冉冉:渐飞之貌。新雁:南归之雁。⑧胡笳(jiā):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种乐器,类似笛子。⑨东山老:东晋谢安(字安石)出仕前曾隐居会稽东山(今浙江上虞西南),故称“东山老”,谢安出仕后在淝水之战中指挥东晋击溃前秦苻坚百万大军。⑩胡沙:犹言“胡尘”,代指入侵中原的胡兵。

鉴赏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三月,叶梦得罢尚书左丞而归乌程卞山(今属浙江湖州)。四月,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此年冬天则避乱于缙云(今属浙江),与叶氏宗族另一派居缙云的伯叔昆弟子侄诗酒为乐。本词据今人王兆鹏《叶梦得年谱》所断,则当作于此年秋天,当时金兵南侵,战事吃紧,词中抒发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

上阕主写秋景,兼发感怀。唐刘禹锡《秋词》言“自古逢秋悲寂寥”,开头二句写向晚秋色,秋霜黄菊,却不似一般写秋的词句那样惨淡、萧瑟、悲凉,而是描摹出一派明朗清爽的寒淡暮色。次二句点明一个曲径通幽、幽微僻静的所在,“小窗”“低户”“微路”的场景大概便是词人闲居之所了,“深映”则显示幽深,“攲斜”则暗示闲情。然而“秋还暮。小窗低户”(《点绛唇》)的雅致情景并不能掩饰作者心中难以释怀的愁绪。一句“为问山翁何事”的追问,由写景转入抒情,从外部世界转入内心世界,于平静处起波澜。词人心忧“流年轻度”,为何甘愿鬓染霜华呢?既然光阴飞逝,作者内心真如前面描写得那样闲适么? 作者并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宕开一笔,“望沧海”,却见“天净水明霞”。词人心中的隐忧化为眼前沧海之霞光、碧空之明丽,融情于景,意味悠长,从而使得上阕节奏起伏有致,为下阕的抒情感怀蓄势。

下阕首三句三字一顿,铿锵顿挫,节奏立刻紧张起来,弥散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空飘荡,遍天涯”暗指作者历靖康之变,遭受南渡的流亡迁徙之苦,胸中的悲愤溢于纸上。一个“空”字照应上阕的“流年轻度”之慨。次二句化用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竹犹存”之句,节奏舒缓下来,与上面的激荡情绪对比鲜明,点明作者心生归隐志向。接下三句以“却恨”二字领起,笔锋再转,写自己面对国家残破、金兵南下的艰难时事,即“悲风时起”所暗喻的国家频频不幸时难以安心归隐的无奈选择。新雁冉冉、胡笳边马的意象,化自东汉蔡琰《悲愤诗》“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之句,暗寓指中原沦陷,金兵南进,国家难保的险恶局势。“新雁”南归总有北返的一天,可南渡的宋人何时才能北上收拾旧山河呢? 其中亡国哀伤之音低沉郁结、苍凉而悲愤,至此可知上阕所铺陈的“小窗低户”的闲情仅仅是表象而已。下阕从对南渡漂泊的感叹,到归隐志向的申述,再过渡到对时事艰难的悲哀无奈,情绪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以叙述入词,拓宽了词的境界与内容,可谓得苏轼主张“以诗人词”的精神。后人亦多称叶梦得词风近于苏轼,并非虚言。

全词末二句反用唐李白《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之句,以“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的无奈慨叹收束全词。南宋的处境与当年的东晋何其相似,然而东晋尚有谢安“谈笑静胡沙”,在淝水之战中一举击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可是南宋抗金良臣如岳飞、张宪、赵鼎等,或杀或贬,凋零殆尽,如此时局,词人怎能不心生隐志,归隐后又怎能放得下,只得借太白之句一抒胸臆,到底心中之意难以平静。(孙棣)

链接 叶梦得撰《石林燕语》。叶梦得于徽宗宣和五年(1123)归隐湖州,宴游之余,随笔札记故实旧闻及古今嘉言善行,著为是书,凡十卷。所记多有关当时典章制度、琐闻轶事,于官制科目言之尤详,足以补史传之阙。书成于南宋初年,有作者自序。建炎二年(1128)由其子编集成书,后人略有增益。是书颇有记忆失真、考据未详之处,南宋时有两部纠谬之作:其一为汪应辰所作《石林燕语辨》,凡二百零二目,于本书多有辨正,今有《儒学警悟》《丛书集成初编》等本。其二为宇文绍奕所作《石林燕语考异》,考证缜密,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参验诸本,校勘补正,凡五十八条,附于本条下,相辅而行,有《琳瑯秘室丛书》《说郛》等本。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标点本,保留《考异》全文,并以汪应辰《石林燕语辨》附录于后,颇便参阅。

水调歌头



叶梦得



次韵叔父寺丞林德祖和休官咏怀



今古几流转,身世两奔忙。那知一丘一壑,何处不堪藏。须信超然物外,容易扁舟相踵,分占水云乡。雅志真无负,来日故应长。问骐骥,空矫首,为谁昂。冥鸿天际,尘事分付一轻芒。认取骚人生此,但有轻篷短楫,多制芰荷裳。一笑陶彭泽,千载贺知章。

注释 ①次韵:也称“步韵”,是作旧体诗的一种方式,依照所和诗的用韵次序写和诗。此处次韵的对象是叔父林德祖的《休官咏怀》。②一丘一壑:《汉书·叙传上》:“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后因以“一丘一壑”指退隐在野,放情山水。③扁舟:指隐遁。晋张方有《楚国先贤传》:“勾践灭吴,谓范蠡曰:‘吾将与子分国有之。’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乘扁舟泛五湖,终不返。”相踵:互相追随。水云乡:水云弥漫、风景清幽的地方,多指隐者游居之地。④雅志:平素的意愿。⑤骐骥:骏马。⑥冥鸿:汉扬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李轨注:“君子潜神重玄之域,世网不能制御之。”后因以“冥鸿”喻避世隐居之士。⑦分付:交付。轻芒:谷类种子外壳上的细刺。此处喻指微不足道之事。⑧轻篷短楫:即乘扁舟,喻指主动归隐。制芰荷裳:化用战国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句,屈原借此比喻自己美好的品质。此处指因错被贬黜,幽居在野。⑨陶彭泽:即陶渊明。东晋陶渊明曾为江西彭泽令。



秋江渔隐图 【明】 姚绶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隐退是困扰叶梦得晚年的一件大事。清叶廷琯编《石林先生两镇建康纪年略》载:“诏以资政殿学士左中大夫知建康府事兼江南东路安抚大使……先生辞免,上不允。”时值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叶梦得才55岁,已有退意。绍兴三年至七年隐居卞山。绍兴八年,他三辞不允,才复领职再帅建康,且此后五年中,每岁都有请退的状文。与朝廷政见不合从而选择隐退,又心有不甘,这种矛盾如梦魇般折磨着词人。东晋王康琚《反招隐诗》开头有:“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本词正是以词的形式讨论“大隐”“小隐”或说“真隐”“假隐”的问题。

上片破题两句气势磅礴,统领全词。意为世代虽几经流转,不变的是士人们仍需面对一个首鼠两端的问题:出仕抑或隐退。这个难题令人两头奔忙,精疲力竭。而词人给出的解法异常鲜明:不要欺骗自己,若真想隐退,隐居哪里不可以? 为什么非要“一丘一壑”?语带嘲讽。下文更戏谑地推理道:试想,如果所有人都信奉超然物外的隐士哲学,都蜂拥遁入山林,那么为隐士所津津乐道的“水云乡”,岂不人满为患,与市屠又有何区别?反倒成了一个悖论! 上片末五句语出平和,却是平地一声惊雷。

我们可以体会到,上片有一个比较明晰的对话者,作者仿佛凭借自己的阅历向年轻人指点着人生之路;但到了下片,词人好像离开了这个对话者,而把自己锁在一间空旷的房子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引起巨大的回声,反射回自己,因此他成了自己的对话者。首先他自比骐骥,自嘲说骐骥你再矫首昂头也是惘然,你虽有凌霄之志,可是隐居之途是自己选择的,怎么可以反复无常呢?你既然要把自己打扮成隐士,要做世俗之网不能左右的冥鸿,将尘事看轻如一根没有分量的麦芒,就不能再有“矫首”的幻想。这可以说是词人的诛心之论,反思力度重可千钧。古代文人最忌沽名钓誉,但考取功名是跟报效祖国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可以不算;然而一旦发誓隐退,就等于把自己与天下事断开,这时再有任何出山的想法,自己都会觉得动机不纯,更遭其他隐者蔑视。接下三句颇有情趣,词人把古往今来的隐士归为两类:一类是范蠡防杀身之祸的“轻篷短楫”主动隐退型;一类是屈原因政见不合得罪权贵从而被罢黜的“制芰荷裳”被动隐退型。耐人寻味的是,词人虽然与朝廷政见不合,但他并不会被罢黜,因为国难当头,即使维持现状,朝廷也需要他支撑一阵;他最终选择主动隐退,实际上是事情还没发展到引来杀身之祸的程度,但若他激进如岳飞,就可能朝不保夕了。正是这种微妙的政治天平使词人每时每刻都在作刀锋之舞,因而身心交瘁,最终决定不如归去。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一反常态,一笑陶潜,笑这位所有隐者的楷模:一个小小的彭泽令,说罢官立即就可以罢的;而自己,岁岁年年提出辞呈而朝廷不允,起用自己又打压自己,惨淡经营,岂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的?倒是贺知章,生逢盛世,仕途坦荡,天宝初,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赐镜湖剡川一曲,御制诗以赠行,衣锦还乡,后世人也容得他益发放诞——在官展宏图,在野享清福,人生如此,也算圆满。词人反观自己的落魄,显然对他推崇备至,呼为“千载贺知章”。行文至此,曲终而义未尽。

这篇词颇为特殊,读到深处,会猛然觉察叶梦得平静的词风下也有异常激烈的一面。本词下片词人对自己的思想作了毫无情面的暴露剖析,对自己尴尬境遇的一唱三叹,显得极其哀婉动人。以论为词而能至如此境地,叶梦得的时代,大概没有第二人了。(沈德玮)

水调歌头



叶梦得



癸丑中秋



河汉下平野,香雾卷西风。倚空千嶂横起,银阙正当中。常恨年年此夜,醉倒歌呼谁和,何事偶君同。莫恨岁华晚,容易感梧桐。揽清影,君试与,问天公。遥知玉斧初斫,重到广寒宫。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老去狂犹在,应未笑衰翁。

注释 ①河汉:银河。平野:平坦广阔的原野。②香雾:指雾气。③银阙:道家谓天上有白玉京,为仙人和天帝居所。后代指明月。④岁华:时光、年华。⑤“遥知”句:比喻恢复疆土。⑥孤光:孤独的光,单独的光。多指日光或月光。



山水图 【清】 万寿祺 江苏省美术馆藏



鉴赏 此词作于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中秋,此时叶梦得已离建康任,归居卞山(今属浙江湖州)。

开头四句描写中秋之夜的景况——旷野之上银河横贯长空,周遭是层峦起伏。词人起调甚高,运开的气势极宏。“平野”“千嶂”“卷”“横”使开篇境界极阔,力道十足。而作者偏偏又在四句中加进“香雾”“银阙”这样柔和的意象,恰好调和前面四词至刚的风骨,令词句刚柔并济,不至失于粗豪。次三句调子立刻转低,豪气化为逸气。此处化用苏轼《水调歌头》之“我醉歌时君和,醉倒君须扶我,惟酒可忘忧”,取了东坡的放旷,舍了其中自然天成的狂气,又添一分孤独落寞于其中。下面二句调子则又低一层,由放旷转为感怀,叹年华已老,秋景伤情。上片由景入情,从高昂到低回,一波三折,蓄足了情感的势头,却藏起了感怀的由头,为下阕的一吐胸臆铺垫。

下阕开始一反上阕末尾的纤细感触,大有气吞虹霓之势。“揽清影”“问天公”,隐有太白“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气概。次二句用“玉斧修月”的典故,抒发还我河山的壮志。此二句用明月承接了上面提到的问青天,同时点到了“癸丑中秋”的主题。接下来三句继续借景抒情,以明胸中之志。只希望夜空上没有云朵,只有月华一片,洗尽长空。此言表面是写秋夜月色,实则与上文典故相承,寄寓了诗人重整山河的愿望,希望能驱走胡虏,还中原河山一片清静。鉴于作此词时作者因时局原因归隐在家,也可能还寄予了南宋朝廷政治清明的殷殷期望。最后二句依然保持了贯穿下阕的高调,甚至更进了一步,对自己的狂气直言不讳,与后来辛弃疾“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中老当益壮的豪情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衰翁”一词常被叶梦得用作自称——“岁晚忽衰翁”(《水调歌头·濠州观鱼台作》),“问衰翁”(《水调歌头·九月望日》),“莫学衰翁样”(《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衰翁”的自称,与作者词中流露出的雄心壮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文字富有张力。

此词上阕从景写到情,调子从高到低,从开到合。下阕一转,直抒胸臆,调子始终不降,以中秋之月写报国之情,慷慨狂放,是叶梦得晚年豪迈风格的典型之作。(孙棣)

水调歌头



叶梦得



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沉领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注释 ①九月望日:指绍兴八年(1138)农历九月十五,此时作者已62岁,再帅建康府。曾慥辑《乐府雅言》收录该词,题前小序为:“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客较胜相先。将领岳德弓强二石五斗,连发三中的,观者尽惊,因作此词示坐客。前一夕大风,是日始寒。”知此词系有感于将领岳德的勇猛而自伤衰老无力报国而作。②霜降: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公历10月23或24日。“秋事”句:即“西风促秋事”。秋事,即秋收、播种等农事。逢霜降时,黄河流域出现初霜,大部分地区正忙于播种三麦等越冬作物,故说“促”。③“寒声”二句:意为开始还只隐隐地感到一点秋凉之意。寒声,西风中万木萧瑟之声。隐地,隐约之意。④起瞰:起身登城,俯视四周。关河:指北方大片被金人占去的领土。寥落:冷落。⑤叠鼓:战鼓声紧而密。雕弓:雕饰文采的弓。⑥衰翁:词人自称。⑦沉领:疾病沉重。⑧当筵:席间、当场。虎士:勇猛之士,此指将领岳德。⑨“双雁”句:形容岳德箭法超群,能一箭双雕。遥空,犹高空。⑩云中:指云中郡,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此借指冯唐荐魏尚重守云中事。汉武帝时求荐贤良,有人荐冯唐,冯唐已老不能用。这里自称“老矣”,是以冯唐自比,但希望朝廷能派魏尚一类守将御边。



山水图 【元】 倪瓒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中国诗词中,表现华发满头、来日无多而功业未就、壮志难酬的篇章并不少见,然而这篇词作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虽然也悼惜流年,也感叹衰病,但这些是建立在“与客习射”的雄壮背景上,通过与“当筵虎士”的对比来表达的,因而衰飒中透露着高远和豪迈,绝无柔靡习气,加上字里行间浸润的爱国热情,给人以强烈的振奋与鼓舞。

词的上片从秋声、秋景入手连出四句,点明习射活动的季节。霜降之后,碧空清远,而词人莲花妙手用一“静”字来形容视觉,达到通感之效。“促”字将西风、秋事拟人化,凛冽西风似一阵阵催促着秋事赶快进行,若联系次年(1139)金元帅兀术南侵江淮的紧迫局势,“促”更暗含词人身为建康府统领,对于据江守险军需供应的关心甚至焦虑的心态。“寒声”又是一个通感,起初风打秋木只是隐约作响,深夜后,居然如同魂灵般整个地进“入”了梧桐:不是一响而过,而是直入其枝叶深处。梧桐叶宽而薄,鸣响不已。几个字就完美地刻画出寒冷逐渐浸染大地的过程。接着转笔写人事。“起瞰”二字虽平淡,但思绪已见荡动。登“高城回望”,破碎的山河霎时一览无余,不禁悲从中来:“寥落关河千里”,由于赵家王朝乞降误国,自己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愤懑愁苦堵塞心头,那就不妨借酒浇愁,同君一醉罢! 急起急收,气韵险峭。这时鼓点密集,东方欲晓,演武场上到处驰骋着“飞骑引雕弓”、一以当十的猛士。这种场面,一扫上文自己因见“寥落关河千里”而生的阴霾情绪,传达出词人仍对“收拾旧山河”抱有希望。

上片有如一幕戏曲的布景,铺垫完毕,下片正式演出习射归来、席间宾客筵谈的折子。“岁将晚”指词人年事已高,“客争笑”是宾客对刚才习射时彼此表现的争相夸美。宾客的正当壮年、骁勇善射与自己“病不能射”形成鲜明对比,年华已逝,心底顿时涌起一股凄然。“问衰翁”,其实是衰翁因此而自问——“平生豪气安在,沉领为谁雄?”——也似是词人感到年富力强的宾客们在质疑自己:“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种心情一如他在另一首《水调歌头》中言:“岁晚忽衰翁。功业竟安在,徒自兆非熊。”但自己并不消沉,因为他欣慰地看到:以将领岳德为代表的宋士们武艺高强,“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箭之所指,所向披靡。最末两句“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援引冯唐典故,进一步凝练了全词的情感,把思想境界推向高潮:新老代谢乃人世规律,只希望沉舟侧畔能有千帆,病树前头万木争春,只要救国人才源源不绝、薪火相传,那么自己便老而无憾,于心可安矣!

此词引人注目之处是词人内心对烈士暮年的挣扎和反抗。小序里“偶病”两字,谓自己之病,只是偶然,弦外之音,是词人害怕他人借生病为口实否定自己,一种老者特有的不服老之心呼之欲出。比之苏轼那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耀武扬威”,和辛弃疾“可怜白发生”的全然崩溃,叶梦得的“回首望云中”显示了他花甲之际的睿智。(沈德玮)

集评 俞陛云:“此词上阕起结句咸有峭劲之致。下阕清气往来,十句如一句写出,自谓豪气安在,其实字里行间,仍是百尺楼头气概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链接 叶梦得撰《石林诗话》。此书三卷,约成于南北宋之交,论诗强调自然含蓄、“天然工妙”,反对“用巧太过”“序事倾尽”,认为诗家妙处“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由此出发,作者高度评价杜甫和王安石,说杜甫的七律“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王安石“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颇多称美之辞,但又指摘他们诗歌中的缺点,如说欧阳修“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苏轼诗打“险诨”、用歇后语而致诗义不显,黄庭坚“贪于得韵”而颠倒用字等。全书持论较为公允,多有精深之见。作者系“绍述馀党”,《四库全书总目》认为他推尊王安石不一而足,而暗地贬抑苏、黄等元祐党人,此论似未确,其实作者对王安石早期诗歌“不复更为含蓄”和杜甫《八哀诗》“伤于多”的缺点,亦加以指出。此书论诗宗旨和以禅语论杜诗的方法,对严羽《沧浪诗话》有较大影响。

水调歌头



叶梦得



送八舅朝请



江海渺千里,飘荡叹流年。等闲匹马相过,乘兴却翛然。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此会真难偶,此醉且留连。酒方半,谁轻使,动离弦。我歌未阕公去,明日复山川。空有高城危槛,缥缈当筵清唱,馀响落尊前。细雨黄花后,飞雁点遥天。

注释 ①朝请:依汉律,诸侯春天朝见皇帝叫朝,秋天朝见皇帝叫请。后泛称朝见皇帝。②等闲:轻易、随便。匹马相过:即“白驹过隙”之意,形容时间过得快。翛(xiāo)然:无拘无束貌。③“我歌”句:意为曲未终而人已去。阕,曲终。④尊:同“樽”,酒器。



山水花卉图(之一) 【明】文嘉 广东省博物馆藏



鉴赏 此词的主题是写离别酬唱。起句写与八舅平素相隔千里,杳无音信,时光易逝,不想未曾见面已多年。而这回偶然碰面,高兴自是高兴,也使词人意识到自己在外飘荡无定的辛酸,他感喟人生际遇浮如转蓬,只得兴“叹流年”。由故人久别重逢,联系到年华虚度,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自上次与八舅道别,自己虽说好像过得无拘无束,兴会所至,自行其是,“乘兴却翛然”;但“十年一觉扬州梦”,也须等到十年之后才惊觉是梦幻,其间白驹过隙,徒然荒废了时日。可以说,重逢八舅,从一个侧面激发词人反思以往的生活方式。“十载悲欢如梦”,一语难尽,浮生宛若泡影,两人曾一起经历的往事,很快就被时间淹没。促膝叙旧时,词人不禁喜出望外,“抚掌惊呼”。这犹如刹那的芳华一现,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回忆总归是回忆。八舅此趟还须朝见,只是顺道路过,“此会真难偶”,不大醉一番,岂不遗憾?上片末句“此醉且留连”颇有倒叙的作用,看似回忆酒宴大醉的痛快和使人流连,其实是为引出下片与八舅对酒的情景做铺垫。

下片前五句写饮酒惜别,写得非常细腻。人到动情处,对万物都变得敏感,仿佛世间一切只因己而起,如唐杜牧赠别时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同理,平时酒楼间弹奏的助兴小曲,今天听来都像脉脉离歌。词人因此有点微怒,质询道“酒方半,谁轻使,动离弦”? 而轮到词人为八舅送行哼唱时,时辰已到,八舅需打点起行,歌未尽而人将去。“明日复山川”,不仅指八舅踏上旅程,也指离别后自己要继续飘荡。但词人好像不忍说“我们将又要各奔东西,何日再会,没有定数”,只把关山迢递含蓄地以“山川”一词一带而过。八舅走后,空留词人,坐在高耸的酒楼里,四周清虚无人语,继续那未唱完的歌曲。离歌虽为离人唱响,但离人是听不见的;本为排遣离愁而清唱,想不到云间回荡的歌声最终沉甸甸地落回自己的酒樽之前,更加深了惆怅,真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讽刺意味。词末收拾心情,遥望天宇,一阵秋雨一阵凉,等菊花凋谢殆尽,南迁的雁群就要来点缀苍穹了。“点”字用得极妙,应是化用唐白居易“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之句而来。鸿雁历来象征思念,末句也等于预先寄托了词人对八舅良好的祝福。“细雨黄花后,飞雁点遥天”,也仿佛让我们看到词人默默步下酒楼台阶、形单影只打道回府的情景。(沈德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