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顾贞观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季子〕指吴汉槎,因其在兄弟中最幼,故称。〔牛衣〕给牛御寒用的覆盖物,多用草或麻编成,与蓑衣相似,此指粗劣衣服。《汉书·王章传》:“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 〔依然骨肉〕依然全家团聚。吴妻曾到宁古塔与他同住十余年,生一子四女。〔绝塞〕极远的边塞。〔包胥〕即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史记·伍子胥传》:申包胥与伍子胥友善。子胥避难逃吴,对包胥说:“我必覆楚。”包胥说:“我必存之。”后,吴用子胥计,破楚入郢。包胥求救于秦,哭秦廷七昼夜,秦师乃出。〔乌头马角〕即乌头白,马生角。《史记·荆轲传》司马贞索隐:燕太子丹为质于秦,求归。秦王说:“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他仰天长叹,乌头果白,马亦生角。
词前小序云:“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这个小序,告诉我们此词作于何时、何地,寄往何处、寄给谁,为我们正确理解词意,提供了方便。清顺治十五年(1658),吴汉槎因江南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挚友无辜受害,作者十分悲戚,在康熙十五年(1676)第二次入京时;写了《金缕曲》二首,寄给吴汉槎。这是第一首。
“季子平安否?”这一开端,语言平淡,口吻亲切,感情真挚,充分表现了对挚友的关心与问候。这一句还表现了“以词代书”这个特点,一般人读来,也觉得新鲜别致,饶有情味。接着,便以两个反问句,强调“平生万事”,辛酸至极,不堪回首;“母老家贫子幼”,困难重重,无人慰藉。这两个反问句,前者用“那堪”,后者用“谁”;前者论事,后者评人;前者先叙后问,后者先问后叙:笔法多姿,突出了同情心,强化了挚友情,感人肺腑。再下去,就以“魑魅搏人”,比陷害吴汉槎的邪恶之辈。“见惯”,表明悖情弃义者比比皆是。一个“搏”字,揭露出这种人心毒手狠。至此,作者意犹未尽,怒犹未息,而在“手”之上,又冠以“覆雨翻云”,进一步比拟邪恶之辈,反覆无常,多变善化。两个比喻,紧密相连,一是揭露其本性,二是戳穿其手法,突出地表明当时社会现实的冷酷。窗外,冰封雪飘,作者触景生情,乃以冰雪之洁白,比二人友谊之纯净,并向吴表示:我们的友谊是经受过时间检验的,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在什么情势下,都将一如既往,一片冰心,决不致象某些人那样,因为你被流放,便“记不起从前杯酒”了。这一比喻,与前面两个比喻,形成了强烈对照,更加突现了作者直道第一、友情至上了。
换头“泪痕莫滴牛衣透”,是由上片结句“周旋久”而来。正因为“周旋久”,情谊深,才有以下肺腑之言。一个人政治上遭到失败,是极其痛苦的,更何况无辜而被流放到边远荒凉的宁古塔呢? 在此情况下,更需要至亲好友的安慰。“数天涯”几句,正是作者安慰之辞。你虽然被谪戍边荒,但全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象你这样“依然骨肉”的,在同案其他七人中,还有谁呢?你固然不幸,他们比你更不幸,又何必泪痕滴透牛衣! 滴透牛衣,于事何补?于人何益? “莫”,既表劝慰,又表希望,其中倾注了作者多少温暖啊! “廿载”二字,推开一层,借申包胥存楚故事,比自己救吴诺言,表明即使困难再大,也要尽心力而为之,化险为夷,变不能为可能。“乌头马角”,就是这种决心的最高表现。乌头白,马生角,怎么可能呢?这不是荒谬的幻想吗?然而正是这荒谬的幻想,揭示出作者感情的特异之点,表现出作者新颖的构思。这使我们自然地联想到汉乐府《上邪》中的几句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两者都是以自然物的变异表人情(友情与爱情)的永恒,前者以不可能强化可能,后者以不可能强化不可能,都收到了极其感人的艺术效果。尽管“乌头马角”直接取材于《史记》,是表友情而非表爱情,但受《上邪》的影响,还是清晰可见的。结句“置此札,兄怀袖”,扣合开头,再次体现了“以词代书”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