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黄几复·宋·黄庭坚》原文与赏析

宋·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 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 隔溪猿哭瘴溪藤。

此诗题下原注:“乙丑年德平镇作。”乙丑为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时黄庭坚监德州(治所在今山东德州)德平镇。黄几复,名介,南昌(今江西南昌)人。与庭坚少年交游,且为熙宁九年(1076)同科出身。时知四会县(今属广东)。在岭南为官十年,元祐三年(1088)死于开封。其事迹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卷23《黄几复墓志铭》。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作者以诗代书,通过两人的交谊和处境,抒写了对知己的怀念关切之情。

首联以古语入诗,飘然而起,有古朴重拙趣味。《左传·僖公四年》楚子对齐桓公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作者所在德平靠近渤海,黄介所在四会靠近南海,故化用此语点出两个一南一北,天各一方,而且“风马牛不相及”的暗示又与下一句密切相关。“寄雁传书”一句,融合了两种传说而为我所用。古人有雁足传书之说,又说衡阳有回雁峰,鸿雁飞到此处就不再向南飞了。四会在衡阳之南,故有鸿雁“谢不能”之构想。这一联写两人相隔千里,音书难通,而思念之焦渴,见于言外。

次联上句追忆当年相聚之乐,下句摹写别后凄凉况味,概括力极强。“桃李春风”一句,注家多本山谷《黄几复墓志铭》所载与黄介少年交游情事,以为是写“少年”相聚光景,实际是写熙宁九年两人同科中第以后在都城开封的游宴之乐。从熙宁九年(1076)到写作此诗的元丰八年(1085),前后正好十年。而且“桃李春风”的意象,也很容易使人想起孟郊《登科后》诗中的名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山谷作诗,讲究“无一字无来历”,则此句虽经夺胎换骨,而以孟郊诗为本,可以无疑。坐实了上句的具体时间背景,这一联的对比描写就会产生更强烈的艺术效果。当时是新科进士,桃李烂漫,春风得意,美好的前程仿佛正展现在他们面前,在新科进士的文酒诗会上,他们必然会憧憬未来,畅舒豪情;然而一别十年,天各一方,秋夜苦雨,孤灯残梦,不惟事业无着,知己竟也不能重聚。相比之下,少年得意与垂老流落,阳春烟景与夜雨秋灯,美好的梦幻与残酷的现实,这是何等的霄壤相悬,何等的哀乐对比!诗人在这一联中,不仅是慨叹朋友聚散不定,更寓有深沉的人生感喟。张耒称之为“奇语”(见《王直方诗语》),犹嫌瓠落而无定指。要而言之,如此警句,若无真性情、真感受,使深于诗道者千锤百炼,亦不可得。

第三联由写两人交谊,转向对黄介品格的赞美。上句谓黄介家中一无所有,《汉书·司马相如传》“家徒四壁立”之语,为此句所本。下句理解有不同。蕲(qi其),同祈,求也。肱(gong工),手臂的下半部。《左传·定公十三年》有“三折肱,知为良医”的说法,即俗语“久病成良医”之所本。古人以为“治病”和“治国”道理相通,故《国语·晋语》里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之说。多数注本以此为凭依,说山谷此处是反用《左传》语意,谓黄介有治世的才能,不待阅历丰富,已有良好政绩。此说固然可通,然与上句相联,意有窒碍。金性尧《宋诗三百首》注此句,另立一说,颇得以意逆志之趣。盖“三折肱”一喻亦有多边性,宋人常用以比喻世故多经而处世圆滑。如陈与义《感怀》诗:“作吏不妨三折肱”(“肱”或作“臂”),张侃《岁时书事》亦云:“年来三折肱,逢人漫称好。”金性尧先生据此求解,谓此句是写黄介“不从官场世故中去求升官发财的诀窍,意即不因贫困而苟合世俗,即上句写黄介之贫,下句写他的安贫。”这样解释,此联的出句、对句乃是写一事的正反两方面,“但”与“不”二字的呼应才有着落。

末联二句,想象黄介垂老远宦,唯有以读书排遣郁寂,唯有对面瘴溪藤树上凄厉的猿啼和他的读书声相应和。瘴溪,泛指岭南溪水,与韩愈《左迁蓝关示侄孙湘》“好收吾骨漳江边”之“瘴江”意同。细味此联,意有三层。一是申续上联,写黄介淡泊自守的书生本色;二是写黄介宦况萧瑟,只能以读书自娱;第三层是从对面落笔,借黄介一方之寂寥,见出两个穷愁落寞,苦无知己互解衷曲,彼此况味,正复相同。

这首诗是黄庭坚的代表作之一,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山谷风的主要特点。其一,用典较多,几乎无一句无来历。前面随句指出的只是荦荦大者,若细细寻绎,皆有可征。单纯地讲用典多,只能是特色,未必是优长。而此诗用典取之自然,用之妥贴,既无堆砌之感,亦无晦涩之病,更由于用典丰富了诗的内涵,平添了古朴趣味,所以值得称道。其二,避熟求生,化常为奇。如首联所用鸿雁传书典故,本为写别情诗常用之熟典,而诗人却从雁这一边说,因而收到新颖的效果。其三,以拗求健,句法挺异。山谷作诗,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这不仅是句法或技巧问题,而是着意追求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借奇崛排奡的节奏声情,表现其兀傲不群的人格风神。此诗第五句“但有四立壁”皆为仄声,于律诗属拗体,而第六句并不补救,形成一种瘦硬奇峭的语感。这种形式上的不美之美,间接地传达了黄介或者竟是黄庭坚本人的人格精神。

从思念知己的抒情诗的系列来看,这首诗也是难得的佳作。全诗次第抒写了音问难通的遗憾,十年不渝的友情,赞美了黄介淡泊自守的品格,结尾返虚入浑,尤见其一往情深。全诗章法浑成,跌宕有致。感情的真挚深沉,使此诗一扫插科打浑的“山谷习气”,而臻于老杜沉郁顿挫的境界。具其所长而无其疵病,所以这是黄庭坚集中难得的一首通体完善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