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楚越有鸟甘且腴, 嘲嘲自名为鹧鸪。
徇媒得食不复虑, 机械潜发罹罝罦。
羽毛摧折触笼籞, 烟火煽赫惊庖厨。
鼎前芍药调五味, 膳夫攘腕左右视。
齐王不忍觳觫牛, 简子亦放邯郸鸠。
二子得意犹念此, 况我万里为孤囚。
破笼展翅当远去, 同类相呼莫相顾。
〔嘲嘲〕鹧鸪鸣声。〔徇〕跟随。〔媒〕这里指经驯养可用来招引同类的小鸟。〔罹置罦(li jue fu)〕遭遇网罗。〔籞(yu)〕养鸟的器具。〔芍药〕一种调味品。〔觳觫(hu su)牛〕《孟子·梁惠王上》:“齐宣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吾不忍其觳觫。’”觳觫,因恐惧而发抖的样子。〔邯郸鸠〕《列子·说符》:“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二子〕指齐宣王和简子。
诗人在这首诗里似乎寄寓了很深的感慨,它表现在三个方面。
鹧鸪被关在笼子里,乱飞乱撞,羽毛摧折零落,已经叫作者心寒。而这时灶里烈火熊熊又惊动了厨工,鹧鸪距死亡又近了一步,也使诗人伤心。锅前的五味调料都准备好了,厨工卷起袖子正准备动手,鹧鸪的死就在眼前,岂不更叫诗人肠断!因为作者处境最困难的时候,大概和鹧鸪的景况极为相似。从作者的描写中,我们好象看到了诗人痛楚的面容,听到他内心的悲泣之声。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韶州刺史,刚踏上赴任长途,又追贬为永州司马。那时永州还是荒僻之地,人烟稀少,是朝廷安置被流放者的地方。柳宗元来到这里,名为谪官,实系囚徒,一呆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他多次驰书在朝的故交亲朋,为自己辩白,朝廷上也有人提议重新起用被贬的革新成员,但始终未成为现实,他一直过着“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索,处则若关桎梏”(《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的生活。当他面对即将被杀的鹧鸪,想起古人对动物的怜悯,决然地放生的时候,自然会想到,有谁来解放自己这个和鹧鸪一样境遇的囚徒呢? 事实上救星从未在他的头顶上空闪耀光芒,他的命运比鹧鸪还糟糕,怎能不使他感慨系之?放飞鹧鸪是诗人自我怜悯、悲悼的表现,更深的感慨还在鹧鸪飞走的那一边。
所谓那一边,就是鹧鸪是怎样飞来的。它是跟随那个被人驯养、用来招引同类的同类来的。它只以为得到了食物,再也不考虑周围是否潜藏着危险,结果机械发动,它遭遇了网罗。如果说这是当时人们捕捉鹧鸪的一种方法的客观描写,并不含有什么特殊的深义的话,诗末作者在鹧鸪飞去的时候,发出的诚挚的告诫:当同类再呼唤你的时候,不要再回头看它,千万不要再上它的当! 就是诗人的伤心至道之言了,只有得到了沉痛的教训的人才说得出来。联系柳宗元的经历,似乎没有上当受骗的记录,唯一使他险遭不测的就是“永贞革新”,如果他不是顿悟前非,从他曾坚持的革新立场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就是对某个人抱有很深的成见。不过这一点我们已经无法作更清楚的探究了。
这首诗应当说是作者最具情感深度的作品之一。几乎丧命的畏惧,无人解救的难堪,上当受骗的羞怒,一层深似一层,组成了他感慨变化的阶梯。沿着这个阶梯走下去,在那幽远的感情小巷深处,我们发现了一颗痛苦得已经皱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