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批评家的批评家》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批评家的批评家》原文与赏析

情势也转变得真快,去年以前,是批评家和非批评家都批评文学,自然,不满的居多,但说好的也有。去年以来,却变了文学家和非文学家都翻了一个身,转过来来批评批评家了。

这一回可是不大有人说好,最彻底的是不承认近来有真的批评家。即使承认,也大大的笑他们胡涂。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往往用一个一定的圈子向作品上面套,合就好,不合就坏。

但是,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办杂志可以号称没有一定的圈子,而其实这正是圈子,是便于遮眼的变戏法的手巾。譬如一个编辑者是唯美主义者罢,他尽可以自说并无定见,单在书籍评论上,就足够玩把戏。倘是一种所谓“为艺术的艺术”的作品,合于自己的意的,他就选登一篇赞成这种主义的批评,或读后感,捧着它上天;要不然,就用一篇假急进的好像非常革命的批评家的文章,捺它到地里去。读者这就被迷了眼。但在个人,如果还有一点记性,却不能这么两端的,他须有一定的圈子。我们不能责备他有圈子,我们只能批评他这圈子对不对。

然而批评家的批评家会引出张献忠考秀才的古典来:先在两柱之间横系一条绳子,叫应考的走过去,太高的杀,太矮的也杀,于是杀光了蜀中的英才。这么一比,有定见的批评家即等于张献忠,真可以使读者发生满心的憎恨。但是,评文的圈,就是量人的绳吗?论文的合不合,就是量人的长短吗?引出这例子来的,是诬陷,更不是什么批评。

一月十七日。

【析】 本文发表于1934年1月21日《申报· 自由谈》。这是一篇正面论说批评家总是有一个批评的尺度或标准 (文中称“一定的圈子”) 的。没有尺度或标准的批评家历来就不存在。所以“我们不能责备他有圈子,我们只能批评他这圈子对不对”,这是本文的中心论点。

第一自然段概述了1933年前后文学批评的不同走向,引出了本文的论题,即文学家和非文学家起而批评批评家了。虽然是客观地叙述事实,但作者的对当时文学批评现状的不十分满意的情绪,却是比较清楚的。

不是说,文学家和非文学家不可以批评批评家,问题是这种对批评家的批评,实在有些胡涂。这就自然地引出了批评家的批评家的似是而非的观点——“用一个一定的圈子向作品上面套,合就好,不合就坏”,鲁迅以此作为论据,予以评论。

三、四自然段是论证部分。先例举文艺批评史,肯定了凡批评家都有一定的圈子,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从古到今不曾有过。次举办杂志的实例,说明虽有 “号称没有一定的圈子” 的编辑,但实际上这只是“便于遮眼的变戏法的手巾”,作为读者,不可被这种“戏法”迷了眼。为什么,因为号称没有一定的圈子,其实这正是圈子。进一层地指出“圈子”的多面性。这两个例证由浅入深地论证了“圈子”是一定有的,至于有时出现的多面性,实在是为了掩盖其单一性而玩的把戏而已。真正的批评家,是在于指出并说明“这圈子对不对”,而不是“责备他有圈子”。

按理说,文章到此可以收束了。因为它已完成了对批评家的批评家所持观点如何不正确的分析和评论若行文止于此,批评家的批评家不过是名不副实的批评家而已,对于整个文学批评并没有多大影响,可以不予重视。但倘若如此,鲁迅也就不必写这篇文章了。最后一段突出奇兵,以批评家的批评家引出张献忠考秀才的古典,证明了他们不具备批评家的起码条件,却要冒充批评家,只好靠“诬陷”立论,这实在是对文艺批评的亵渎。鲁迅先生以古为鉴,愤然反诘:“评文的圈,就是量人的绳吗?论文的合不合,就是量人的长短吗?”其愤慨之情绪,呵斥之声音,溢于言表。

综上所述,本文以正面分析为主,最后转入反诘,深化了论旨。全文层次清晰,结构严谨,先解题,后点明论据,接着论证,论证中驳斥了论敌论据的错误,最后又以事例揭示了批评家的批评家玩的“诬陷”伎俩,证明了文学批评工作是一项严肃的科学性很强的工作。从感情色彩说,前四段立论平稳坚实,为后来对所谓批评家的批评家的正义抨击,突起情感波澜。由冷静寄愤慨,正是鲁迅冷峻风格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