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药》原文与赏析

鲁迅小说《药》原文与赏析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 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 ;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 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 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 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 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 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 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 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 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 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迭迭,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绽,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绽;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 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析】 发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的短篇小说《药》,是鲁迅早期最重要也是争议颇多的作品之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对于小说主题的理解上。这里,我们不可能对各种不同的观点一一加以介绍,只能通过对作品的分析来阐述自己的看法。

《药》描写了相互关联的两个悲剧:华家的悲剧和夏家的悲剧。这两个悲剧的性质是不同的,弄清两个悲剧的不同性质及其联结点和原因,对于准确理解作品的思想主题,是有益处的。

作品直接表现的是华家的悲剧。在这个悲剧中,华老栓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为了给自己的患了 “痨病”的独生子华小栓治病,他用辛苦劳作积下的钱,买来人血馒头。他和他的妻子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以为只要吃了这“药”,儿子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但最终却仍然是希望落空。华老栓、华大妈等人把人血馒头当成治病的“药”,展示了他们愚昧、迷信的思想状况。小栓是死于这种愚昧迷信的观念之下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作品中,相信人血馒头可以治痨病的,决不仅仅只是华老栓一家。所有出场的人物,几乎都具有这种观点。可见,华老栓的行为所体现出来的野蛮与愚昧不仅仅是个人的。这种愚昧、迷信是和人们精神的麻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普遍的社会观念和社会心理。在鲁迅看来,当时中华民族尚处于一种未开化的野蛮状态。以人血馒头作为良药治病,实际上是野蛮人的一种习惯。在这里,吃人血馒头和吃人,在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差异。从这个意义上讲,华老栓的野蛮、愚昧的思想就具有了一种典型的代表性的意义。

但我们还是应该说,华老栓、华大妈同茶馆里的康大叔、驼背五少爷、花白胡子等毕竟是有区别的,那就是华老栓等只是把被杀者作为可以为己所用的材料,是作为治病的“药”的来源,至于被杀者是谁,他是不愿投入过多关注的。在他的意识中,不管被杀的是谁,只要能给他的馒头浸染上血就可以。他的目的是救儿子,没有更多的政治和社会功利目的。而康大叔等则不同,虽然他们在实际上也居于被统治的地位,但却深受封建统治阶级思想的浸染,他们有的就是封建统治者的帮凶。牢头阿义就其身份而言,是统治阶级的奴才,但夏瑜向他宣传革命道理时,他不仅不觉悟,反而对其进行毒打。在他的头脑中,现存的统治秩序是天经地义的,而夏瑜则是一个该杀的“叛逆”。茶馆里的人们在听到康大叔幸灾乐祸地讲述阿义毒打夏瑜时,一致而争先恐后地表示出对于夏瑜的敌视和痛恨,由此也显示出自己是和统治阶级一致的,是统治者忠实的奴才和臣民。这当然和他们能进茶馆长日饮茶消闲所代表的身份和经济地位、阶级立场紧密相关。因而,当听到挨了打的夏瑜居然说打人者阿义可怜的话都普遍地感到不可理解。实际上,他们确实是难于理解的。要求阶级立场和阶级地位、思想观念直接对立的人们去理解对方的行动,在实际是不可能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康大叔等人与华家人实际上是处于不同社会地位的,一方是统治阶级的奴才,现存统治秩序的维护者,一方则是统治阶级的顺民。但有一点却又是一致的,那就是普遍的愚昧、麻木,都认为人血馒头可以治病。由此,这些代表各种思想观念的人们的集合体,就构成了一个野蛮的观念世界。同时,也就成为夏瑜生存和活动的具体环境: 吃人的环境。

夏瑜是这个环境中的一位先觉者。根据作品中人物语言中所提的材料,融汇综合后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积极反清的资产阶级革命志士。他对清朝反动统治阶级有着深刻的仇恨,即使在狱中,也还在不断地传播反清革命的道理;虽遭受酷刑毒打而不屈服,表现了一个革命志士坚贞不屈的精神。他最后被统治阶级残酷杀害,用鲜血来表达了自己对理想的坚定信念,完成了他革命的一生。但他的鲜血也同时就成为愚昧群众华老栓为儿子治病的“药”。他的母亲也不能理解他,为他上坟看见生人,还感到羞愧;至多也只是怀疑儿子是被冤枉。由此可见,夏瑜实在是这个民族的先觉者,与他欲拯救的那些华老栓等人相比,夏瑜的思想观念是现代人的进步的社会观念。自然与夏三爷、阿义、康大叔、甚至华老栓一家,乃至他的母亲夏四奶奶的思想观念形成尖锐的矛盾。作品的悲剧氛围是浓重的,但并不悲观。第四部分写秋天终于过去,春天毕竟来了,尽管“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但毕竟坟地里也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这带有象征意义的景物,实际是在预示着春天终会到来。尤其是夏瑜墓上的红白色的花环,也体现出作者对于夏瑜行为的评判与崇仰。作者在潜意识地告诉人们,夏瑜的革命精神是后继有人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先觉者在继承着他的事业,在为推翻统治阶级的残暴统治而不懈奋斗,鲜血和屠杀没有吓倒他,华老栓们的愚昧和麻木,也未使他们因而止步。这正是民族的生机与希望之所在。总的看来,作品的格调是高昂振奋的。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谈到《药》中花环细节安排的用意时说:“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籍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这是应该重视的。但所谓 “平空” 其实并不是 “空”,我们理解,是作品中未能把送花环的人交待出来,所以说“平空”,并不是指没有现实的依据,在现实生活中,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反清斗争不是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而最终取得胜利的吗?因此,作品的结尾具有现实依据,符合历史真实,在艺术上也是真实的。这种“革命后继有人”的暗示,确实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但我们也不得不正视另一方面的问题。作品是把两个悲剧联系起来表现的。这就启迪我们要把两个悲剧及其成因联系起来,去探求这个故事的底蕴。两个悲剧,如果各自单独来看,意义自然不同,但通过一个人血馒头联系,两个悲剧构成的一个完整故事,却提供给我们更多更深的思考。

这两个悲剧具有互为依存的性质。华家的悲剧源于一种愚昧野蛮的传统普遍的习俗,而正是这种习俗的存在和源远流长,才使夏瑜等人的革命理想不能得到多数人的拥戴和支持,反而成为这群人——亦即这个具体现实环境中人们欣赏杀头,为麻木的生活增添一些刺激和谈说的资料,他的鲜血也被人当成“药”来吃掉;而正是这样的人和这类人构成的环境的存在,才更使以改造社会为己任的先觉者们感到推翻这种制度,改变这种现状之迫切紧要,促使他们加紧奋斗,这体现为“历史的必然要求”,但在这个阶段,“在实际上又不可能实现”,因此注定成为悲剧的主角。从这个角度看,这两种悲剧在实际上,应该是一种社会悲剧,历史的悲剧!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社会的进步,总是伴随着先驱先觉者的流血牺牲的。在当时中国的社会条件下,像夏瑜那样,远远走在时代前头的人物,必然遭到那个落后社会的搏杀。——但他的精神是不朽的!正是这种精神鼓舞着后继者去奋斗,去更为有效地改造社会,改造环境,实现革命的理想。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们可以看出,华老栓和夏瑜在有一点上是共同的,即都想救人。华老栓用人血馒头治儿子的痨病,是为救儿子;夏瑜宣传革命造反的思想,为的是唤醒在铁屋子里昏睡的同胞,为了救中国。华老栓用错了药,致使儿子不治而死;夏瑜宣传造反革命的道理,先被夏三爷(其叔父)出卖,后被阿义毒打,最终被残酷杀害,他的救国之道也未能实现。当然不是说他宣传革命与造反的道理不对,革命造反的理论行不通,而是说,在“尚是食人民族”的中国当时的社会里,人们的思想尚未开化、启蒙,这种暴烈的理论,不仅对于阿义、夏三等人无异于毒药,使之闻而色变,因为“革命便是造反,造反就要杀头”,他们不能不为了表明自己忠于统治者的立场,以告密和大打出手来表示与叛逆划清界限,即使是不可能被牵连的人们也是如此,虽然夏三爷的告密有失忠厚,但人们不仅不加非议,反而欣赏备至。夏瑜的母亲,也因有这样一个儿子而羞于见人。在这种国民大众还相当愚昧的社会环境里,夏瑜宣传的革命道理,自然很难引起共鸣。这就从两个方面给我们以启迪: 夏瑜所从事的启蒙和革命的宣传是正确的,这种工作还应继续强化;而另一方面,也说明,仅有启蒙与宣传,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革命的行动与之配合才能奏效。

这里应该说明,“吃人”这一意象是五四时期鲁迅对于中国传统旧文化集中思考而提出来的。在《狂人日记》 中,鲁迅借狂人之口,说: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道 ‘仁义道德’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在给友人许寿裳的信中说:“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 在《随感录四十二》 中,鲁迅论证中国人乃“土人”即“野蛮人”,他说:“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有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药》也正是这种思想的形象的体现。与当时新文化运动其他先驱者对此问题的思考有所不同的是,鲁迅不仅在他的随感录中对这种 “食人” 的 “野蛮”愚昧加以抨击,而且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不断地多方面地加以揭露。

《药》所表现的思想主题是深刻的。深刻主题还有赖于作品的形象的,艺术的表达。只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和新颖的艺术形式达成完美的契合,作品的思想表达才更有力度,更有启迪人思考的功用和感人的艺术力量。

与 《呐喊》集子中的不少作品不同,《药》的人物形象塑造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这就是作者不再如刻划狂人,孔乙己、单四嫂子、陈士成、阿Q等形象那样,把笔墨主要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对其性格加以集中的、多方面的、多层次地剖析和刻划,而是采取在各部分相对集中地抓住几个人物的主要性格特点来刻划。全篇因而就显示出群像刻划的特点。《药》的篇幅不长,涉及的人物却不少,但出场的人物,作者都抓住其身份的标志或性格的某一方面加以强化。各人的形象虽不丰满,却具有突出的个性。如愚昧而执着的华老栓;两肩耸起,肩胛成一个八字,咳嗽不止的华小栓;横肉块块饱绽的康大叔;至死不屈的夏瑜;花白胡子和驼背五少爷等等,均能在读者心目中留下一幅形象轮廓。这种刻划人物的方式的选择,最根本的原因恐怕仍然是为展示作品的主题服务的,即是展示“食人民族”的愚昧及其同先觉者的隔膜与对立;是“庸众”之愚与“先觉者”启迪蒙昧的努力又不能实现及被“庸众”所疾视的悲剧的表现所需要的。

作品的结构和叙述方式颇值得研究玩味。《药》采取的是双线结构。一条是华老栓买药救人的悲剧悲剧线索,一条是夏瑜造反殉难的悲剧线索。华老栓那条线索,作家是采取顺叙的方式来展开叙述的。而夏瑜的线索展开,作家所采用的则是倒叙的方式。从实际上讲,夏瑜悲剧线索的终端正是华老栓悲剧线索的始端。作者采用双线结构,把两个悲剧线索交织,联接在一起,从而把两件事容纳在一个共同的艺术构架里,就具有引发读者思考的作用,从而扩大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和艺术容量。而双线穿插明暗互衬,倒顺叙并用的方式,在作品中就具有悬念的作用,读者只有循着作者的笔,才能对整个故事的底蕴有深入的理解。从这个角度讲,这种结构又有利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和追根溯源的欲求,最终被引向作者预设的思想轨道上去,启迪你的思考,达到艺术的目的。在中国古典短篇小说中,这种双线交叉的结构方式是极为少见的,而在现代小说史上成功地使用这种结构方式的鲁迅是第一人。

暗示和象征。这两种手法,在作品中也得到了较为突出的运用。如作品一开头写华老栓买药,腰中那“硬硬的还在”的东西,是暗示银元,而那样小心慎重,则暗示出老栓手中的钱的得来不易以及买药事件的重要。夏瑜的被杀不是直接描写,而是暗示出来的。药买回来了,华小栓吃药时的形象,当康大叔讲到“包好”时,他的突起不断的咳嗽声,实际上也是一种暗示:用这种愚昧和方式治病,是徒劳的,无效的。小栓是治不好的,而坟场上的春天的景色的描绘也是暗示。夏瑜坟上的花环,鲁迅自说是“曲笔”,更是一种暗示。在创作中,暗示往往与象征的手法相邻为伴。《药》这部作品从总体上讲,是一种象征,作为“药”的人血馒头也是象征,是辛亥革命前夕中国社会人们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的一种象征。有人指出过华、夏两家联系起来指中国,因此这两家也就象征当时中国人民,这种看法有道理。而买药时的玄怪恐怖和坟场的阴森的氛围,也是一种象征。当然,这里讲的象征,不是说整个作品都是象征主义的,而是说,象征已成为《药》艺术整体的构成因素。正是由于这些因素的存在,使作品的艺术色调更为丰富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