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而已集》题辞》原文与赏析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 “杂感” 而已。
连 “杂感”也被 “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
我于是只有 “而已” 而已!
以上的八句话,是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夜里,编完那年那时为止的杂感集后,写在末尾的,现在便取来作为一九二七年的杂感集的题辞。
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鲁迅校讫记。
【析】 《而已集·题辞》是一篇战斗性强、艺术精妙的诗作。其突出的艺术特征之一,就是巧借旧作来讽喻现实,赋旧作以新意。据鲁迅在篇末所述,它本系《华盖集续编》的终卷之作,但直到1928年10月出版《而已集》时方作为该集题辞而发表。这一巧借,便从根本上决定了它在思想内容上的双关性特别是在批判、讽刺对象上的双向性。作为1926年的诗作,它明显是面对“三一八”惨案前后的社会现实有感而发的篇章,它所包蕴的思想情感,也是 《华盖集续编》 中如《无花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和《记念刘和珍君》这类愤怒之音的进一步强调与渲染。但是,当其一旦被鲁迅“取来作为一九二七年的杂感集的题辞”时,这两年前的旧作便立即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意义。作为引领《而已集》 的序言,它所对应的正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的中国那血腥的现实,是对《而已集》杂文创作的时代背景与作家心态的有力揭示,也是对《而已集》杂文思想内容高度而形象的概括。注意到这首诗在思想内容上的双关性特别是在批判、讽刺对象上的双向性,我们也就把握了开启其艺术大门的钥匙。于是,鲁迅在“这半年”中所亲见的那“许多血和许多泪”,便是明指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实则暗指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鲁迅在广州等地所亲见的国民党新军阀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大逮捕和大屠杀。而那些“用钢刀”、“用软刀”杀人且“逍遥复逍遥”的屠伯,也是明指段祺瑞政府和陈西滢这类帮凶文人,实则暗指国民党新军阀及其御用文人。第三节中那“连 ‘杂感’也被 ‘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这一诗句,是明指当年陈西滢等人对鲁迅杂文的诋毁。陈西滢刊于1926年1月30日 《晨报副刊》的《致志摩》中说:“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构陷人家的罪状。……可是他的文章,我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说句体己话,我觉得它们就不应该从那里出来——手边却没有。”鲁迅对此还击,同时,也暗含了国民党反动派那森严的文禁。全诗就是这样巧用旧作,以寓新意;明写历史,暗讽现实,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批判现实的战斗力量。
将新老屠伯与“我”对举,将血泪现实与“我”的“杂感”交织,层层深入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该诗在艺术上的又一突出性。诗的第一节先写“我”亲见的血泪现实。一个“又”和两个“许多”,写出这人间惨剧的深广,悲愤之情跃然纸上。接着笔锋一转,转向写“我”和“我”的杂文。一句“我只有杂感而已”,既表现了用笔战斗的 “我” 不能用刀枪去惩治那些新老屠伯的心中之恨,又表明了 “我”以杂文为武器去与敌人斗争的决心。这一节诗单刀直入,提领全篇,定下了全诗的思想感情基调。第二节紧承第一节,由对血泪现实的正视深入到对“屠伯们”的逼视。一面警醒人们不仅要注意“用钢刀”的屠伯,更要提防那“用软刀”的帮凶,一面又点出这两种屠伯都尚未受到应有惩治,正“逍遥复逍遥”的现实。然后又转向写“我”和“我”的“杂感”。尽管 “泪揩了,血消了”,但“我”却不能忘却那许多血泪,更不能容忍屠伯的逍遥,“我” 已写下了纪录这血泪和屠伯暴行的杂文,它们就是“我”投向敌人的利器。这里加引号的“杂感”,不再是泛指鲁迅的杂文,而成了 《华盖集续编》和《而已集》的专有名词。较之上节,这节诗所表现的悲愤之情和战斗意识更加深沉有力。第三节巧借陈西滢的原话,顺势将批判笔锋直指那些专“用软刀”杀人的 “屠伯”,接着一句“我于是只有 ‘而已’而已”,既意在表明自己的《而已集》正是在与两种“屠伯”的斗争中写成,又旨在表明自己绝不会因他们对“我”的威压和诋毁而放弃战斗的杂文创作。“战斗正未有穷期”,“我”将在刀光血色中更奋然而前行。在这节诗里,鲁迅那坚韧顽强的战斗精神表现得更加突出和鲜明。
在鲁迅为数不多的新诗中,《而已集·题辞》在形式上是较为整饬的。全诗八行三节,首尾两节各二行,在形式上完全对称。中间一节为四行,唯其如此,方给人以一种在整齐中求变化的美感。这首诗所使用的艺术手法也灵活多样。三节诗的末句所形成的回环往复,既把感情表达逐层推向深入,又强化了该诗的抒情性。在第二、三节中用引号一再强调“杂感”和“而已”,使本诗所引领的《而已集》一再突现,强化了本诗的“题辞”功用。对陈西滢原话的引用,起到了为其画像和顺势一击的作用。特别是那“而已”两字的贯穿全篇,由于它绝非一种无可奈何的哀叹,而是反语,它的一再出现,不仅呼应了题目,而且形成了对新老屠伯的有力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