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鲁迅是谁?
有人说他是“猫头鹰”,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有人说他是“小白象”,敢于说真话、说独特的话;有人说他是“孺子牛”,总是热情地帮助进步青年;有人说他是“赤练蛇”,百折不挠富有韧性……鲁迅似乎是一个个侧面,或者说是一座无法彻底穷尽的大山。鲁迅是一个喜爱黑夜的人,他在《夜颂》中坚定地说:“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当我们回到鲁迅所处的时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便会发现,他是一位内心火热的“光明诗人”。
光明一直是鲁迅的内心向往,他从没有放弃对光明的追逐。他告诫人们:“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他鼓励青年摆脱“冷气”,积极行动起来,“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他并不是一个盲目的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清醒的战士,提倡“壕堑战”,他深知“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他更不是一个极度自我的理想主义者,他大声疾呼:“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他意志坚定,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作品中常流露出孤军奋战的寂寞,但这一切并没有淹没他的战斗意志。他宣告:“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对光明的追求是热烈的,进化论、阶级论、革命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等都曾进入他的视野,一些思想曾化为他精神的火炬,作为“火”的形象在他的内心燃烧。《死火》《雪》《秋夜》《这样的战士》《铸剑》《‘野草’题辞》等作品中,可以窥见鲁迅亲手点燃的希望之火。当然,鲁迅生命和思想中也有一直坚守的因素,即“启蒙主义”。他深刻地意识到中国社会的各阶层、各年龄段都要启蒙。农民阿Q见到官家便主动下跪;孔乙己和《白光》中的陈士成一样,沉迷于科举考试,就连“六一公公”这个农民也认为“中状元”便是对读书人最好的祝愿;《祝福》中的“我”是担负启蒙责任的知识分子,然而面对启蒙对象时却失去了启蒙的能力。当然,鲁迅的启蒙主义和康德的观念是有区别的,康德主张“自我启蒙”,而鲁迅结合中国现状提出的是“他者启蒙”,即由一群人主动担当起启蒙的责任,将人们从“铁屋子”中唤醒。火炬终究会燃烧成尘,悲观者将因此徘徊不前,乐观者将义无反顾踏步前行。他在《墓碣文》中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追逐光明的人往往从物质的肉体走出,灵魂向上飞扬,在世俗的时代活得诗意盎然。
诗意的灵魂催生诗意的眼睛和诗意的耳朵,寻常的物体、普通的风景都能在鲁迅笔下闪耀着诗的光泽。《秋夜》中,两株枣树刺向奇怪而高的天空,小青虫为追逐光明而献身;《雪》中,北方的雪正旋转、升腾,如沙一样在天空起舞;《死火》中,冻僵了的“死火”在“我”的温暖下,燃烧起生命的火焰。它们在战斗灵魂的照耀下,焕发出蓬勃的生命气息。
他将生命幻化为自然意象,思绪在天地间驰骋,没有了重力的束缚,身体的局限,突破了时空。他将过去在黑暗岁月笼罩下的作品比喻为“野草”,爱着,恨着,痛苦着,激愤着。他自爱这野草,但又憎恶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黑暗的社会),敏感的心灵开始奔腾,来自灵魂深处的地火开始奔突,他预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他发出诗人般的长啸,释放着苍凉而豪迈的诗情:“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他将哲思化作诗意的场景,赶跑来自世俗社会、写作套路的一切束缚自己的主子,在梦境里探索人生的意义。《野草》中,共有九篇写到梦境:《影的告别》《好的故事》《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真切的现实包裹在虚幻的梦境里,客观事实被主观情感包围融化,似笼着轻纱的梦,如镜子中的投影,或抒情,或寓理,或讽刺,诗意充沛饱满,读来令人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因此,鲁迅笔下的很多人和事、情与理也是诗性的,我们不能总是用实证的方法去理解文本。这不是鲁迅作品的弊端,而是他作为一个文学家固有的特点。阅读鲁迅作品时,我们应时常注意运用文学的思维。文学思维并不完全等同于形象思维,文学思维还是一种创造性思维、审美性思维和超越性思维,一种超越客观经验事实,摆脱物质世界和世俗法则束缚的灵感思维。如,《藤野先生》一文中藤野先生近乎“伟大”,而现实中的藤野在业务等方面却近乎庸众。如何看待这样的落差?当我们仔细品味之后,便会发觉鲁迅近乎诗一样的文字背后所潜藏的丰厚情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故乡》《阿长与山海经》等作品中对故乡的描写分明已经不再是真实的故乡,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低唱的油蛉,弹琴的蟋蟀,俏皮的斑蝥,神奇的何首乌,酸甜的覆盆子,悠扬的横笛,明灭的渔火,精彩的社戏,美味的罗汉豆,航船上的欢笑,月光下的闰土,买来“三哼经”的阿长……一切都化作了童话般的诗意。
是的,诗人的目光往往是儿童般的,总在好奇地打量着那个污浊的世界,企盼着美好,呼唤着真实的改变。他知道,民族的未来在于儿童,在于儿童的真正解放。鲁迅在有限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放弃对儿童的关注,刚走上写作道路不久便发表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他一生喜爱玩具,购买玩具,收藏玩具,赠人玩具,保持着一颗孩子般的童心。凝视得久了,思考便会改变、深化。他的儿童哲学是发展变化的,起初执着于充满理想的生物进化论,认定“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后来挣扎于矛盾复杂的历史循环论。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他一开始对小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三个月后,却说“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儿子正如老子一般”。诗人的世界里不只有清新的明月,还有迷惘的烟霭。当然,鲁迅并没有全然放弃对儿童理想发展状态的追求,他设想的人的进化链是这样的:动物——儿童——新青年——人——人国。鲁迅认为,儿童自身不能发现“儿童”,只有启蒙者才能够发现“儿童”并让儿童发现自己。鲁迅算是“老来得子”,之前关于儿童的思考,很大程度上带有想象性,周海婴出生后,他的思考变得实在、具体了很多。《看图识字》《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玩具》等等,都是他思考的结晶。
诗人的眼睛属于儿童,既然有了光明,便澄澈得只能装得下真相。他放弃了寻常衰落子弟走的旧路,在彷徨与奋进中寻求别样的人生。他要给密不透风的铁屋子开窗甚至拆顶,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他要揭开中国社会的疮疤,包括痛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然而,说真话何其难也!《立论》中,鲁迅以近乎调皮的口吻诉说着一个事实,中国人喜欢讨吉兆,只能听好话,听不得真话,圆滑的人们便打起了“哈哈”。鲁迅不理会这一套,他坚持要说真话,而且要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孔乙己、陈士成已经被封建科举制扭曲,丧失了读书人乃至做人的尊严;“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看示众的人在被示众,光明也就看不见了;“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依附于人的是奴隶,仗势欺人的是奴才,没有人格底线不能算人。他说,脸要自己长,面子要自己挣,一本正经未必真君子,人不如虫豸,“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墨写的谎说,决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
诗的本质是“真”,诗人的本性是“真实”。为了揭出真相,他将双眼洗得格外明亮,从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睁着眼看”,有时还会用放大镜将事实呈现给世人,以引起人们的重视,引导大家走向光明。鲁迅是个倔强的人,不会轻易放下“匕首”和“投枪”,为了达到改革的目的,有时甚至会迫不得已地说一些“激愤夸张”的话。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话说得不留余地,“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岂不是更客观?在1927年为香港青年会作题为《无声的中国》的讲演中,鲁迅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看来,他的犀利是基于中国人的人性和斗争经验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是诗意的夸张,激愤只是因为爱得深沉。
喜欢揭真相的人往往遭人忌恨,正因如此,他才有了一个个的论敌。面对各种攻击,鲁迅一开始采取了隐忍退让的态度,尤其是面对青年时,他甘愿蒙受屈辱。然而,当他发现即使退到棺材里,也还有遭受戮尸之虞时,才开始了愤然反击。瞿秋白曾将鲁迅比作希腊神话里的莱莫斯——一个狼的乳汁喂养大的英雄。而他自己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历来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但我是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舔掉血迹,至多不过呻吟几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他对封建文化、礼教和家族制度展开批判;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主张艺术应当直面现实,而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或者“为学术而学术”。为此,他与《学衡》派、《甲寅》派、《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后期创造社、太阳社等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论争。或揭露打着“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旗号,实则维护文言文正宗地位、主张复古的事实;或抨击一面主张自由主义立场,标榜精神独立,一面偏袒帝国主义和军阀政府的虚伪行径;或批判左倾盲动错误和国民政府的腐朽与残酷……章士钊、陈西滢、梁实秋、徐志摩等人都曾与鲁迅有过交锋。他在斗争中塑造、提炼了一个个生动的典型,如暂时落水却随时准备上岸咬人的“落水狗”,见穷人狂吠而对阔人摇尾的“丧家犬”,当面恭维背后鸣鞭的“奴隶总管”,还有“商定文豪”“革命小贩”以及“‘才子+流氓’式文人”等等,共性明显,个性突出。鲁迅以画像的方式,让人们对他们有了形象的认识。鲁迅的批判是基于对事实真相的探寻,只要他认定的,便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批判。他在去世前的《死》一文中说:“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他就是这样的战士,爱憎分明,冷热分明,他在失望中呐喊,在绝望中战叫,以韧性对抗绝望。
说真话,是诗人的天职,是鲁迅主动肩负的责任。然而,向往光明的诗人又常常是孤独的,甚至有一些不得不隐藏的苦恼。鲁迅曾在《论讽刺》一文中说,自己明明说的事实,在别人看来偏偏是讽刺。他痛苦地认识到,“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在现实中,鲁迅常常会因为某一些原因而将真实的意思隐藏起来,需要我们仔细品读。他在晚年时写过一篇《我要骗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在募集水灾的捐款,“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其实,鲁迅知道“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但他却不忍将这残酷的真相告诉这个稚嫩而有天使之爱的小学生,只能“骗人”。所以,在鲁迅的作品中会有“欲言又止”“正话反说”和“反话正说”等现象,阅读时必须细细甄别。鲁迅说,他的写作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为自己的写作,一类是为别人的写作。为自己的写作中,诸如日记、书信等自然大部分是要比较直白地说真话的。鲁迅将《野草》归为为自己的写作,并且说自己一生的哲学都在里面了。他还叮嘱青年的读者说,为了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思想是苦难的,为了让国民更好地知道这段苦难,可以学习其中一些写景的文章,比如《秋夜》《雪》《腊叶》。鲁迅为三种人而写作:一种是那些为中国的独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强而艰苦奋斗的志士仁人们,一种是那些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一种是为自己的敌人。前两种大多自然是要说真话、抒真情,而“为了敌人的写作”,按照鲁迅的意思,内心的痛苦就不能说得太多,他必须将这些掩藏起来,不能让敌人觉得“我”很虚弱。
虽然被黑暗重重包围,仍要主动迎接太阳,甚至燃烧自己发出光亮,让光线穿透裂缝,给腐朽、窒闷的铁屋子带来新鲜的空气,给绝望和沉睡中的人们送来清风。
日光穿透污云浊气,自己却一尘不染。
鲁迅是谁?分明是一位“光明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