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人杰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
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在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的天平上,中国的读书人习惯于将追求的砝码压在前者。这已经成了民族深层文化心理的固有形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向为世人称道。孔子《论语·述而》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意思是只要精神充实,对于物质享受没有过高的要求,对于不义之富贵,看得很轻。他还主张“兴于诗”。即诗篇使人振奋。既说了人要有点精神,又说了诗最能反映人的精神状况,最能使人精神振奋。中国乃诗国,诗与民族精神自然是有联袂关系的。陈人杰这首《沁园春》,是一首说理述志之作,表述了作者“诗不穷人”和“得诗,胜如得官”的意念。
“诗不穷人”说明了“诗”与“穷”二者之间本无因果关系,旨在消解长期郁积于人们心理上的一个误解和错觉。司马迁身遭厄运而发愤著述《史记》,于是有了很多身遭不幸之人发愤著书立说的故事,于是又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形成文学之取得大成就者多有不幸的人生经历的印象。作者针对世人头脑中这种印象和错觉,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作诗不会使人穷困的见解。“诗不穷人”似取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语意。序云:寒士作诗“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欧氏指出,不是诗使人穷,而是人穷之后才发奋作诗,以求心理平衡,故力求精工。陈人杰与欧氏所见相同,都对“诗”与“穷”的关系提出了比较恰当的见解。
紧接“诗不穷人”之后,词人提出了“得诗,胜如得官”的观点。然后不以词的上、下阕分层次,直至词之终了尽说“得诗,胜如得官”的道理。词人用意境转换的方法使说理层层递进。
从“有山川草木”到“飞动毫端”为第一层。讲作诗可以从纸上、毫端领略大自然的神韵,使精神得到满足。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写道:“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颠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语意与之暗合。作者所写作诗者的感受,诚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写道的那样:“……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作诗可以将自己的才情、神趣同风云而并驾奔驰,这种精神享受当然是“得官”者所难以得到的。
从“水到渠成”到“造物须悭”为第二层。从“得诗”与“得官”的难易程度来写“得诗”胜于“得官”。词人先说得官不难,“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唐朝的郭子仪为官三十余年,于国有赫赫功绩,在当时每年考察官员,任满一周年为一考的情况下,郭子仪共得了二十四考,通常看去已是非常不易,但在作者看来,二十四考得之不难,只不过是水到渠成,时世使然而已。接着词人述说诗之难得。认为只有诗是“乾坤清气”,造物者不是轻易以之送人的。曹丕《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曰:“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前者讲气有清浊,后者讲气为关键。可见要得诗,必须先得天地间之“清气”,故谓得诗难于得官。
词的下阕为第三层,从留名后世是否久远着眼,写“得诗”胜于“得官”。西汉宣帝时的四大家族金张许史之流,堪为煊赫一世的达官贵人,从很久以后的今天来看,与世未必有什么功名,实质上不过是一帮“浑闲”之辈。算一下南朝时偏安江南的宋齐梁陈诸国,将相只掌遮天,高门大姓林立,皇亲国戚、奸佞权贵们比肩继踵地游览西湖胜景,可是到了今天有几个能为人们所传颂呢? 一提起西湖名胜,人们只想到当年隐居西湖孤山、梅妻鹤子的“得诗”者林逋。那些“象笏堆床”、“蝉冠满座”的皇门宦族,可以将高官厚禄世袭于后,却没有象林逋这样的清新美丽的诗歌传诸后辈和人世之间。再说那诗圣杜甫吧,虽然一度看去不过是一个“井冻衣寒”的穷老头儿,但他却因多得“乾坤清气”而诗富五车,名播百世。对比之中,词人灼热的褒贬、爱憎之情溢于言表。
全词说理透彻,层层递进,意随情转,从容不迫,至今读来,仍然能给人以作诗为文之道和人生哲理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