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塞上曲》原文阅读|赏析

大汉无中策,匈奴犯渭桥。

五原秋草绿,胡马一何骄?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

燕支落汉家,妇女无花色。

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

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

看上去,这是一首征人出塞的歌,表达了戍边士卒休兵息战的愿望。但是它并不是一般的厌于兵事的牢骚,而是通过对历史上御戎安边的思考,从根本上抒发了诗人欲使“海县清一,寰区大定” 的治国安邦的宏伟抱负。

李白生活的时代号称盛唐。文人们吟咏边事,多以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为己任,所歌多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的慷慨赴死之辞。然而作为怀抱 “海县清一”大志的李白,于此中却一反常态,显露出他极为冷静的一面。他把眼光投向历史的深处,显出不同流俗的见解:

“大汉元中策,匈奴犯渭桥。”北方匈奴为害中原,自周、秦以来,未曾间断。如何御戎安边,这一直是历朝都很棘手的问题。这两句本应该倒过来说,是有 “匈奴犯渭桥”这一事实,才有大汉如何筹策拒之。而诗人偏偏反过来说,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是因 “大汉无中策”,才导致了“匈奴犯渭桥”。这不只是一个语序颠倒的问题,它包含了一个深刻的思想。在历史上秦始皇耗尽民力,穷竭国库来修筑长城以御匈奴,却并没有挡住北方铁蹄的南侵。至汉武,选将练兵,深入远戍,先后有卫青、李广、霍去病等屡击匈奴,驰骋阴山、大漠,但匈奴并没有因此而被制服,虽战功赫赫,换来的却是兵祸连年。对此,《汉书》 已作了结论:“至汉武选将练兵……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疲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故诗篇开首说: “大汉无中策。”“无中策” 者,下策之谓也。正是由于出此下策,匈奴才逼进渭桥。渭桥,指渭水便桥,又称西渭桥,在咸阳市西,代指中原或京畿。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北方突厥颉利可汗进逼便桥之北,太宗李世民驰六骑独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太宗以其超人的胆略令颉利惊惧请和,引兵而退。故而清人王琦说此诗是“追美太宗武功之盛”。盖难以坐实也。因为下文不是颂扬而是批评这种“武功” 的。

“五原秋草绿,胡马一何骄。”传言唐时颉利设牙直于五原 (今属内蒙古)之北,故以五原泛指北方匈奴。匈奴散居蒙古高原大沙漠南北,其西拥有祁连山、燕支山。《西河旧事》载:“祁连、燕支二山,在张掖酒泉二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暖夏凉,宜畜牧。”匈奴拥有如此肥美之地,秋草不衰,该是何等骄恣难制。汉武时主父偃曾上书说:“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天性固然。”此天性也包含地利,何能以称武制服! 这两句进一步说明好胜战穷武事来对付匈奴,实属下策。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阴山在唐时北塞外突厥界。汉武时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漠北。卫青凡七击匈奴,仅武帝元朔五年(前123)三个月内,就两次出军定襄 (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元狩四年 (前119),霍去病向匈奴出兵,封狼居胥山(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并登临大漠之北的瀚海。这频繁地深入匈奴,穷兵黩武,除了显示汉家武威外,得到了什么呢? 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水陆运输费用紧张。这里尽管没有直接写出好胜战给中原带来的疲耗,但下文通过叙写匈奴的创艾,足以说明这一点。

“燕支落汉家,妇女无花色。”汉武元狩二年 (前121),霍去病率万骑出兵,过燕支山千余里,复深入二千余里至祁连山。此二山冬温夏凉,水草肥美,又产红蓝可作胭脂。匈奴失此二山,曾有歌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中间四句更深一层的揭示出好战崇武既不利于中国之民休养生息,也给相邻之邦的生存构成直接威胁。靠深入匈奴来制夷御边又怎能不是下策? 王琦以为“命将” 二句是指唐太宗贞观四年(630),李靖破突厥于阴山 (今内蒙古包头市北)并擒颉利可汗之事,以美太宗武功。问题是经李靖此战,北边之患随之告罄,堪称上策,与全诗题旨不合。

最后四句,诗人便直接端出题旨以收束全篇:“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既然深入远戍出击匈奴为下策,怎样才算上策呢?那就是掉转身来,渡河返回汉家的界域,令中外清静无事,大漠之南北泯息战波,这不正是“海县清一,寰区大定”吗?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理想,历史与现实都是血与火构成的,并不如理想那么美好,但理想本身是无可非议的。

这是戍卒出塞的歌,但并不是对边塞生活的写实;这是一首咏史诗,但并不专咏一人一事,而是泛咏历史,借此表达诗人的理想抱负而已。沈德潜说:“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此千古绝唱,后唯明远、太白能之。”李白的确如此。既然要吟咏自己之情性,所以史料截取则由我驱遣。李白此诗的高明在于开篇便高屋建瓴地对汉武提出批评,气势磅礴,接下去纵横捭阖,不拘时空,不泥于具体史实,或汉或唐,或虚或实,由我剪裁,随意而出,最终是为了托出诗人的宏大抱负。另外,咏史诗最难的是形象直观。此诗虽通篇言理,却极其注意选取那些最能体现历史的形象材料,并以戍卒的口吻出之,使纵跨千年的历史如同一场具体的战争环境,一方是匈奴进犯,一方是中原征讨,写得声色兼具,动人心魄,使得诗人理想的表达极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