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独漉篇》原文阅读|赏析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

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

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

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独漉篇》 即晋拂舞歌辞,是一篇不太容易解释的诗,特别是前人的一些评论,更给这首诗罩上一层迷蒙的雾,让人不敢去理解它。如王琦在《李太白文集》中评此诗云:“此诗依约古辞,当分六解。”“水深行人没”以上为一解,“惜其中道失归路”以上为二解,“悲与此同”以上为三解,“无心可猜”以上为四解,“何由成名”以上为五解,“鹏搏九天”以上为六解。解各一意,峰断云连,似离似合,其体固如是也。若强作一意释去,更无是处。”沈德潜云:“晋人古辞本或断或续,太白亦以此体仿之,中三解未易窥测,恐强解之,转成穿凿耳。“(《唐诗别裁》)陈沆更说:“此篇自昔付之不解。”(《诗比兴笺》)今人詹锳也在 《李白诗文系年》 中说:“此诗本不易解,陈氏所云亦非了无可取。”如此看来,《独漉篇》 确实有些迷离恍惚,难以索解之处。不过,在反复阅读后,我们觉得如果能把写作背景一般地确定下来,那么这首诗的内涵还是有迹可寻的。陈沆在《诗比兴笺》 中说:“今观国耻未雪等语,盖亦从永王时,欲其为国雪大耻,而不欲其与李希言等寻小隙也。”此说有些道理,但从诗中 “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等表明心迹的诗句看,说它写于永王兵败后,会更好理解些。这样,我们不得不费些笔墨来介绍一下这段时间的历史情况: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叛唐,七个月内两京俱陷敌手,唐玄宗亡命四川。途中,发布诏书命诸子分总天下兵马: 太子李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进军北方,恢复两京;以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镇守江陵。十五载七月,李享在灵武 (今属宁夏) 即帝位,是为肃宗。而永王李璘则引兵东巡沿江而下,经寻阳,三次聘请正在庐山隐居的李白入幕。此时的李白已经过了被出长安,长期漫游和安史之乱,正为报国无门而惆怅,因此,永王来聘,李白入幕,无非是想一展自己 “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 的抱负而已,别无他谋,这从他入幕后所写 《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 诗中的表白即可看出:“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兵书名)。齐心戴朝思,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李白自然不会想到,仅仅几天之后,他的全部希望就在一场急骤的内战中幻灭了。这是因为做了皇帝的唐肃宗对于羽翼日丰的永王璘已存戒心,怕他割据一方形成对峙,进而谋取帝位。他先是令永王到蜀中觐见玄宗,以便把永王调离江陵以除隐患,同时又暗中调高适、来瑱和韦陟的军队到安陆待命,以便消灭永王。谁知永王对于赴蜀朝觐的命令不仅不执行,反而引兵东下金陵,造成正史所谓“以为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资治通鉴》 唐纪三十五) 的局面。此时的永王,已成为肃宗帝位的严重威胁者,所以肃宗立即派宦官啖廷瑶赶赴扬州,与广陵采访使李成式、吴郡采访使李希言等秘布军队,消灭永王,箭已在弦上。至德二载(757)二月上旬,永王兵抵当涂。李希言首先发难,质问永王东下的用意,并在照会中直呼李璘其名以故意侮谩他,这就激怒了有勇无谋的永王李璘,使他首开战端,一举而攻战丹阳,这样,永王图谋割据、反叛朝廷的罪状已坐实,兄弟间的残杀已不可免,唐肃宗明正言顺地举兵镇压了永王李璘。这是至德二年二月的事,而李白入幕,仅仅在前一个月。永王兵败被杀,李白亦因 “从璘附逆”而几乎掉了脑袋,幸有郭子仪等人救助,才减死罪,出寻阳狱后又被长流夜郎 (今属贵州),宣告了他从政生涯的彻底失败。

《独漉篇》显然是抒怀言志的,只是因为在当时那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中,不敢明言而只得隐晦曲折地来表达自己的心志罢了。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四句,由古辞“独禄,独禄,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而来,应是抒发一心报国,亦非易事,一路上艰难险阻而诗人在所不辞的感叹,可说是诗人自己在大半世生涯中报国无门的深切感受,寓沉痛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用心良苦。“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越鸟,南方的鸟。胡雁,北方的雁。这里以越鸟喻李希言等自南来,以胡雁喻起兵于北方的安史叛军,而叛军尚未消灭,唐肃宗就自伤其类,以致于诗人李白为国雪耻的抱负化为泡影,即使弯弓在手,又向何处射去?四句诗里隐含了诗人对国耻未雪的焦虑,对兄弟阋墙的愤恨,这是只能意会而难以言传的。“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失去永王幕府,对李白来说就是失去一次报国的机会,五十八岁的诗人一时间深感中心无主如落叶飘零,无所依托只能随风飘荡,而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四句,再准确不过地道出了李白那种坦诚、直率、真纯的品格。前二句,似费解,但与后二句一起品味,也就瞭然。如果说罗帷因风舒卷,似有人在开合 (李白还有“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的诗句),那么,明月原本无心,直照罗帷也无可猜疑。这后两句,简直可以说是李白对“从璘附逆”的抗议,爱国、报国反获罪,天理何在!“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雄剑,传说干将、莫邪曾为楚王铸成二剑,一雌一雄。这里指宝剑。龙鸣,王嘉《拾遗记》 云: 帝颛顼有曳影之剑,未用之时,常于匣中作龙虎之吟。犀象,犀牛和象,其皮坚固。曹植《七启》 有 “步光之剑,华藻繁缛,陆断犀象,未足称俊。”绣,疑为锈之误。报国之心再被摧残,犹如宝剑挂于壁而时时悲鸣,久挂不用以致锈涩苔生,连犀象也斩不断了,显而易见的一腔激愤借宝剑被弃置而悲鸣倾出,怨愤之意,已溢言表。“国耻未雪,何由成名?”道出了这首的主旨所在。“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搏九天”四句,再一次表明自己一心为国雪耻的壮志。据 《太平广记》 引 《幽明录》 载: 楚文王好猎,有人献一鹰,楚王见其异常,故为猎于云梦之泽。毛群羽族,争噬共搏,此鹰瞪目,远瞻云际。俄有一物,鲜白不辨,其鹰竦翮而升,矗若飞电,须臾羽堕如雪,血下如雨,良久有大鸟坠地,其两翅广十余里,喙边有黄,众莫能知。时有博物君子曰: 此大鹏雏也。文王乃厚赏之。萧士赟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 中评此句云:“此比兴之意,谓士之用世,当为国雪耻,立大功以成名,如神鹰之不顾凡鸟 (诗中“鸱鸢”)而但击九天之鹏也。”

这首诗,诚如王琦所言,可分六解,虽然“解各一意”,毕竟“峰断云连”,还是有可寻觅之处的。不过,诗无达诂,以上所云,也只不过是一家之言,再借用詹瑛先生的话以为结:“按此诗本不易解,陈氏所云亦非了无可取,姑系于此以俟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