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据《资治通鉴》 载: 天宝九年冬,“安禄山屡诱奚、契丹,伪设会,饮以茛菪酒(毒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天宝十年八月,“安禄山将三道 (幽州、平卢、河东) 兵六万以讨契丹,以奚二千为向导,过平卢千余里。……奚复叛,与契丹合,夹击唐兵,杀伤殆尽。”十一年三月,“又发蕃汉步骑二十万击契丹,欲雪去秋之耻。”李白于天宝十一年 (752) 十月北游幽州(今北京及河北北部),了解到安禄山为邀功而轻启边衅,连年穷兵黩武,以致民瘼深重,不堪其苦之状,便以悲愤之情写下此诗。诗中通过幽州思妇对阵亡丈夫的悲痛思念和哀悼,强烈地控诉了不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巨大苦难。
全诗分两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极写幽燕边陲的风雪严寒,为后面的思妇出场抒情、渲染烘托出一种愁惨孤凄的环境氛围。开篇伊始,诗人就浮想联翩,运用了一个浪漫奇特的神话传说来起兴:“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烛龙是古代神话中司冬夏及昼夜的神,传说它人面龙身而无足,栖息在极北连太阳都照不到的寒门;靠它衔烛照耀,以眼的开合来分昼夜,以吹息分冬夏。(见《淮南子·地形训》)它的眼睛放射出光芒,就象早上太阳照耀着大地。两句起兴为第三句发问反衬: 远在北极的“寒门”,虽然太阳照耀不到,尚有烛龙眼睛光辉代替;可幽州一带还不是北极,为何日月的光辉却照不到这里,唯有北风呼啸怒号、从天而降呢?五六两句再以高度夸张写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的情景。“燕山”,在今河北蓟县东南,东经玉田、丰润,直达海滨,绵亘数百里。“轩辕台”,故址在今河北怀来县乔山上。这两句夸张状雪,大气包举,雄盖宇宙,意象飞动,比喻新奇,直可“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文心雕龙·夸饰》)难怪它成为千古传诵脍炙人口的名句。这段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风雪交加、凛冽酷寒的环境描写,既是触发思妇愁肠百结的媒介,又是思妇心境悲凉凄怆的象征。
“幽州思妇”以下十四句是第二部分,写战争给思妇留下的孤独凄惶的痛苦和绵绵无尽的怨恨。其中又分两层意思: 前四句写思妇倚门翘首、望眼欲穿的思念;后十句则写她得知丈夫战死,面对遗物白羽箭的悲恸怨恨。诗人特地点明“十二月”,以突出一年之末,腊月年关将到,思妇渴望家人团聚,然而征人却依然杳然不归的特定情境和焦灼心情。“停歌罢笑双蛾摧”,正说明在此之前,她虽然思念,但还抱着乐观的希望;而今已到腊月年关,眼前混混沌沌的朔风大雪,使她那颗敏感的心愀然紧缩,对丈夫的挂念、相思、渴望、焦灼、担忧等各种思绪,在她心中翻腾,于是情不自禁地产生了 “停歌”、“罢笑”、“双蛾摧”(蛾,蛾眉;摧,悲痛)、“倚门”、“望”等一系列动作表情,这正是她那内心复杂感情的外化。“望行人”潜台词也很丰富: 不仅由眼前风雪中行人的艰辛而联想到远在 “长城” 的丈夫更加“苦寒良可哀”,而且还包含“望”断“行人”,最终也无丈夫的身影,因而更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是从“行人”那里得知边陲战争失利、阵亡惨重之类的消息吧,因而才会出现下文箭在人亡的悲痛这一精彩的细节描写。你看她: 倚门望眼欲穿,于极失望之中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于是迅速返回屋里,从那蜘蛛尘网中取下那个用金线绣着虎纹的箭袋子(鞞靫),看着其中那双白羽箭,她万万没想到丈夫曾经佩带在身的东西,而今竟成了亡人的遗物,顿时,勾起了她那抚今追昔的辛酸回忆。“提剑救边”,不仅刻画出丈夫那血性男儿、慷慨报国的豪迈英姿,也暗示出昔日夫妻壮别的场面;“金鞞靫”、“白羽箭”,既侧面透露出丈夫的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自然勾起思妇对丈夫昔日骑射习武的种种回忆,同时也牵引出而今物在人亡的沉痛悼念。“蜘蛛结网生尘埃”,则说明丈夫出征的久远和房栊的空寂冷寞。这几句看似写境状物,实乃紧扣箭袋借境抒情,侧重写思妇的追昔;末尾六句则紧扣“箭在人死”直接抒情,侧重写思妇的抚今。既然“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那么留着它,只能徒增悲恸哀伤。“不忍”,状其往事不堪回首,悲痛欲绝;“焚之”,一则因“不忍看”,焚之以减轻痛苦;二则通过焚化,把箭重新祭献于九泉之下的亡灵,这是痛定思痛的举动。然而焚烧遗物并不能割断女主人公的相思悲恨,因为即使滔滔东去的黄河之水,其流量毕竟有限,故尔尚可运土筑坝堵截,然而思妇的一腔悲痛化成的愁苦怨恨,恰如那漫天飞卷的狂风暴雪,深广无边,绵邈无尽,没有任何人为的办法,可以裁断它的倾天而降之势,可以使它的呼啸怒号消歇。“黄河捧土”典出 《后汉书·朱浮传》: “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原意是说捧土难以堵塞黄河上的孟津渡口,而此处诗人反其意而用之,却说黄河也可堵,以反衬悲恨难消,将女主人公的悲恨之情推向高潮,在高潮中戛然而止,从而产生了摧人肺腑,余意无穷的艺术感染力;同时,“北风雨雪”与“恨难裁”相连,不仅遥应篇首和题面,而且也把全诗写景与抒情两大部分在此总的绾结,造成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最佳意境。
李白善于借乐府旧题创新。六朝鲍照的 《北风行》 只是“伤北风雨雪,行人不归”,而李白却注入了控诉战争,哀感民瘼的新内容,不仅表现手法出神入化,翻新出奇,而且在主题开掘上也匠心独运,涵盖深广。诚可谓“出鬼入神,惝恍莫测。”(《诗薮》)其次是奇特的想象和高度的夸张;欲写幽州之昏暗苦寒,则以烛龙寒门光耀反衬,把人先带到神话世界;欲夸燕山雪花之大,则以“如席”飞卷为喻,但又“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文心雕龙·夸饰》)以致鲁迅先生在 《漫谈漫画》 中都举此例赞赏;欲状思妇悲恨难消,则活用典故说“黄河捧土尚可塞”来反衬,使悲愤之情顿然“水涨船高”地更加深广。这些,又可窥见太白浪漫主义手法之一斑。全诗虽自然得如脱口而出,但其中情景之巧妙交融、抒情之曲直交错,细节之生动传神,皆无不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