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吴梅·风洞山(第十四出拒诱)
瞿式耜拥立桂王守桂林,力保南明半壁江山。其时,粮台于元烨克扣军饷,军心浮动。不久,清兵直逼桂林。瞿式耜率部抵抗,连胜三仗。同时,明将陈邦彦攻打广州,清兵腹背受敌,只得引兵东退。于元烨克扣军饷被解职后,交结上滇营将领赵印选,并背弃前盟,将早已许配给王永祚之子王开宇的女儿于绀珠,另许赵印选之子赵伯谈。灵川失守,桂林告急,永历帝欲弃城西走,瞿式耜苦谏无效。清兵乘势进攻,瞿式耜竭力督军杀退清兵。三月中,清将李成栋投诚明军,两广失而复得。瞿式耜雄心大展,定下由广出楚之计。此时,滇营将领赵印选、王永祚因儿子婚姻矛盾激化。清兵攻打严关,赵印选、王永祚、胡一清皆惧不出兵,致使清兵轻取严关,攻陷桂林。瞿式耜、张同敞均被清兵所掳。清将孔有德对瞿、张恩威并施,企图诱降。瞿、张宁死不降,被关入囚牢,他们作《浩气吟》并绝食以明夙志。瞿式耜昔日幕僚杨硕甫特具酒饭探监,并告之近日清兵的详情。瞿当即草檄,托硕甫带出并交其部下焦琏,嘱焦将军速来攻打桂林。不料信函落入清兵之手,孔有德大怒,将瞿式耜,张同敞杀害于仙鹤岩,杨硕甫安葬二人于风洞山。桂林陷落,赵印选变节投敌,王永祚江干流涕,于元烨在逃亡中死于乱兵刀下,于绀珠被清兵劫持,愤而自杀,王开宇厌弃尘世,在华严寺落发为僧。
(副净时服引众上)
【引】打破南朝,定危乱功臣元老。
咱定南王便是。 桂林已破, 瞿阁部早晚将到, 且在此等着者,(南面高坐介。众骑拥外、小生上。小生)
【步步娇】 万古纲常留忠孝,一死应该早。雄心守护牢,两颗头颅,怎算奇宝。寻个好收梢,(指外介) 领了先生教。
(见副净背立介。副净起立介) 那一位是瞿阁部先生? (外) 我留守阁臣瞿式耜也。中国人不惯席地坐,城既陷矣,惟求速死耳! (副净) 先生不必过滤,事到如今,降了就好。(外) 这是那里说起? 留守者,留守封疆也。封疆已失,我便是个罪臣,那有偷生之理。
【沉醉东风】 送江山骂名怎逃,问天地罪名非小。却要我辞故国,拜新朝。那知我守志坚牢,劝伊行,不烦开导。壮心已消,芳心暗焦,坚贞自守,不许君家再动摇。
如今别无他求,惟求速死目。(副净) 我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我至此地,即知有两公不怕死的。我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闯贼之变,大清为先帝发丧,祭葬成礼,固人人所当感谢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毋自苦。今而后我掌钱粮,阁部掌兵马,无殊在明可耳。(外大怒介) 我为永历帝供职,岂为犬羊供职耶! (副净) 我居王位,于阁部亦非轻。(外) 禄山,朱泚皆自以为王,一伺王之多也!
【金娥神】 你本是鸡鸣狗盗,还说甚胙土分茅! (副净) 阁部怎同我玩起来,我封侯拜爵,汗马功绩高。因此圣眷重,你谅也知道。
况且我先圣之裔,势会所迫,已至今日,阁部何太执耶? (小生冷笑介) 你要算先圣后裔么? 我劝你不认的为妙。(副净) 什么道理? (小生) 你呵,
【月上海棠】 门第高,毛家父子堪依靠。为甚的要算先圣的苗裔起来?况尼山风雨,久已萧条。你想孔圣人的清苦,怎及那毛文龙的富贵呢?便是你考宗支,把谱牒推敲,怎比得依声势,将身家荣耀? 定计应该早,两处徘徊,那就差了。
(副净大怒介) 竖儒,怎敢揭吾短处! 左右,将他绑下! (众绑小生介; 小生挣脱介。众执小生臂,小生挣不脱介,臂断介。众向小生乱敲介,小生左目受伤介。外向副净介) 此官詹司马张同敞也。与我同来,当与我同死,尔等焉可无礼! (副净详惊介)原来就是张先生。(喝众住手介,向小生施礼介) 适才冒犯,尚祈恕罪。(小生) 何前倨后恭也? (副净) 二公皆聪明人,还是降了罢。(小生长叹介) 咳!
【五供养】 半生潦倒,故国河山,满地枪刀。天心无定,人事也徒劳。果然给我一死,就感恩不浅了。孤忠自矣,我钝司马也黄泉含笑。做一个他乡鬼,也只为大明朝,把纲常名教一身挑。
(副净皱眉介,向外介) 阁部究竟如何? (外) 你何苦如此,我是至死不变的。
【玉抱肚】 坚持贞操,莽男儿忠心自宝。(副净) 依阁部之言,只是要死,岂不可惜。(外) 生死关不妨参透,戏文场就此收梢。可怜我流离困苦太无聊,不妨的为着朝廷吃一刀。
(副净) 二公苦心,咱已知道,再不敢相强了。左右,取酒饭来,咱同二位爷,要欢叙一番哩。(向外介,又向小生介)
【水红花】 你枯肠聊借酒杯浇,醉醇醪何妨谈笑。你欢场休把泪珠抛,荐佳肴,何须烦恼。可知悲欢无定,消长似春潮。二位啊,及时行乐莫心焦也 。
(外) 犬豕之食,如何污我! (副净) 阁部太使性了!
【侥侥令】心思多执拗,意气太粗豪。况且是酒食追陪无妨碍,可怪你书生忒絮叨。
既然如此,且将酒席撤去。(众撤席介。副净) 左右,把两位押将进去,须要小心管待。(众押外、小生下。副净) 咳!两个人可敬也。
【尾声】 虽则是擎天铜柱从今倒,他万年自然声名好,试看这桂林城外将星高。
千古忠臣不肯降,孤怀苦节世无双。
岁寒松柏淮人识,岂是惺惺妆假腔。(下)
定南王: 孔有德之封号。孔为汉军正红旗人,世居辽东。顺治初入关,为平南大将军,镇广西。后为农民革命英雄李定国所杀。瞿阁部:指瞿式耜。字起田, 万历四十四年进士。 桂王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 兵部兼史部尚书。收梢: 结果的意思。甲申闯贼之变: 指崇祯甲申 (1644年) 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永历帝: 指桂王朱由榔。永历 (1647-1662)为桂王之年号。禄山、朱泚: 禄山,即安禄山,唐玄宗时叛将。朱泚,唐德宗时叛将。鸡鸣狗盗:这里喻卑劣伎俩。胙 (zuo作) 土分蒂: 指古代帝王用茅土分封诸侯之仪式。胙王,赐土分封。毛家父子: 指毛文龙与其乾儿子孔有德。毛文龙,明叛将。曾以都司赴辽东,后从海道逃回,袭杀清镇江宋将,驻兵镇皮岛,为袁崇焕所杀。孔有德前曾投奔过毛文龙,故云。尼山: 即尼丘山,在山东省曲阜县东南《孔子家谱》:“叔梁纥与颜氏祷于尼山,得孔子,故名丘,字仲尼。”竖儒: 骂人的话,指无见识的儒生。
《风洞山》是一部慷慨激昂,血泪纵横的历史悲剧。作为具有民族民主意识的“南社”成员吴梅,创作本剧时正值中华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清廷腐败,列强侵略,各国甚至提倡‘瓜分’,日本也公然叫嚣‘吞并’,动魄惊心,几有朝不保暮之势” (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序》。吴梅根据瞿式耜的后人瞿锡无《庚寅始安事略》敷衍出这部悲壮动人的历史戏剧,借以渲泄自己胸中的悲愤。剧作以长歌当哭,表彰抗清英雄瞿式耜“慷慨誓师,从容尽节”、“竭忠尽智,碎骨捐躯”(《风洞山自序》) 的崇高民族气节,对清王朝则极尽贬斥和轻蔑。《风洞山》的价值不在于它的褒明贬清倾向,而在于它讴歌了一种十分可贵的不屈不挠的民族气节。剧作在艺术上匠心独运、翻新出奇。全剧以瞿式耜抗清为主线,以王开宇与于绀珠爱情悲剧为副线,交错并进,滇营将领之间的矛盾作为暗线相辅,使剧情离奇变幻,扣人心弦。全剧基调哀婉而慷慨。吴梅谙通曲律,素有近代“曲家泰斗” (夏敬观《忍古楼词话》) 之誉。故剧作宾白、曲辞激昂而气冲斗牛,掷地有声,如写瞿式耜等抗清; 哀艳则缠绵悱恻,绮丽动人; 如写王、于爱情悲剧。谴词造句力避其艰涩。
《拒诱》一出是全剧的压轴戏。本出虽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但正反人物同场交锋,唇枪舌剑,矛盾冲突激烈,十分扣人心弦。是深化全剧主题,突出人物性格的重场戏。
本出围绕“诱”与“拒”这一矛盾焦点来展开戏剧冲突,突出人物性格。历来战俘之生死,在于“降”与“不降”。以瞿式耜“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兼史部尚书”的身价,只要说声“降”,不但不死,还可能高官任做,骏马任骑。降则生,不降则死。这一情势造成一种紧张逼人的气氛。开场,孔有德高高而坐,瞿式耜、张同敞却被众骑拥押而上。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一目了然。戏在一方的“命”被操在另一方手里的条件下展开,一开始就造成一种强烈的冲突态势,产生极为强烈的戏剧效果。紧接着按“诱”与“拒”的层次来推动剧情,让人物性格随着剧情的推进而自然凸现出来。孔有德摆出胜利者的傲慢情状,想从精神上占上风。他深知诱降瞿式耜的价值,在于能使他这个“定危乱功臣元老”功加一等。所以他先是收敛“喋血玄黄”,“把神州掀翻” (第十出 《入关》) 的狂傲个性,对瞿式耜以礼相待。他施展“诱”的本事: 先是说:“事到如今,降了就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双方既非仇敌,又根本不发生过战事。其次是“我断不杀忠臣”。可谓英雄惜英雄了。接着述说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明亡,清为明帝发丧之事,旨在说明清为礼仪之邦,通情达理。然后封官许愿:“我掌钱粮,阁部掌兵马”。在这一切都失去效力之后,又诱以酒食,劝瞿、张“及时行乐莫心焦”。甚至在他自称为先圣之裔,被张同敞揭短挖苦、反唇相讥时,也能克制住凶悍的个性,“将他绑下”的怒喝只不过是想杀鸡警猴,吓唬吓唬瞿式耜。转瞬之间又深深道歉:“适才冒犯,尚祈恕罪。”前倨后恭,令人瞠目。可以说孔有德为了达到诱降的目的而使尽各种伎俩。剧作把孔有德极富虚伪狡诈、能说会道而又善于机变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至。
与孔有德“诱”相对应的是瞿式耜的“拒”。孔有德“诱”的手段越高明,越反衬出瞿式耜气节之崇高。瞿式耜认为“留守”不能“封疆”,就是个“罪臣”,唯有以死报国了。【沉醉东风】一曲,“送江山骂名怎逃,问天地罪名非小”。唱出他无限的悔恨与自责。他坚定表示宁死也不“辞故国、拜新朝”。他已暗下决心,不管孔有德如何“开导”,也要“坚贞自守”,决不“动摇”。这一曲充分表现了瞿式耜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面对孔有德的封官许愿,他义正辞严地拒绝:“岂为犬羊供职耶!”怒不可遏地把孔有德斥之为“鸡鸣狗盗”,视孔之“醇醪”“佳肴”为“犬豕之食”。《玉抱肚》一曲,再次表明他“坚持贞操”,“忠心自宝”铮铮铁骨。瞿式耜光彩照人的形象和一腔凛然浩气,足可撼天地泣鬼神。
张同敞是在桂林失守已成定局之时,特地从灵川赶来的。应该说他早就作好与瞿式耜同赴国难的思想准备。他念念不忘的是大明的“纲常名教”,连“头颅”也“怎算奇宝”。他的论辩才能令人拍案叫绝。【月上海棠】 一曲,用“久已萧条”的“尼山风雨”与“富贵”的毛文龙相比,讥讽孔有德见风使舵,两处徘徊,把一再忍耐诱降的孔有德激得暴跳如雷。如果说剧作用孔有德“诱”的手腕狡诈反衬瞿式耜的刚正不阿,那么张同敞成仁取义的壮举,则对瞿式耜起烘云托月的作用。
《拒诱》一出,用反衬正托的手法来烘托主要人物瞿式耜的形象,并在对比映照中显示形象的独特个性,又紧扣“诱”与“拒”的矛盾冲突,来推动剧情的发展,使剧作的中心思想非常鲜明突出。
全出不分明显的段落层次,结构一气呵成,矛盾冲突一贯到底,时间,场景和人物始终如一,使全出凝结于紧张炽烈的情绪氛围中,极易于舞台演出。
本出曲白相生,用宾白带唱曲。宾白以对白为主,如 【沉醉东风】一曲后。孔、瞿的对白,紧接【金娥神】一曲中的对唱,使剧情环环相扣,缓中带紧。主要人物的唱辞,如 【沉醉东风】、【五供养】、【玉抱肚】 及下场诗,都激昂慷慨、荡气回肠,充分体现了吴梅豪宕高逸的词曲风格。宾白和唱辞又都极为简炼精当,十分吻合人物性格。吴梅注重锤炼字句、“今作此本,穷日之力,仅得两三牌,”“往往以一字音,至午夜仍未妥者。”(《风洞山自序》)。可以想见其专心谨严的写作态度。
《风洞山》写于本世纪初,当时清朝统治者,面对列强侵略,清统治者一味屈辱求和,一味丧权辱国。这不能不激起一切爱国人士的愤懑。吴梅正是借历史故事抒发这种愤懑情绪。《拒诱》一出所表现出来的宁死也不当亡国奴的意蕴,与当时进步人士所倡导的思想是十分一致的。吴梅显然是想通过瞿式耜、张同敞的形象来唤起人们的民族意识、激发爱国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