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第二折
〔夫人引俫上,云〕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么?〔俫云〕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我家去睡了。〔夫人云〕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 〔俫唤红科〕〔红云〕哥哥唤我怎么? 〔俫云〕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红云〕呀!小姐,你带累我也!小哥哥,你先去,我便来也。〔红唤旦科〕〔红云〕姐姐,事发了也,老夫人唤我哩,却怎了?〔旦云〕好姐姐,遮盖咱! 〔红云〕娘呵,你做的隐秀者,我道你做下来也。〔旦念〕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红唱〕
【越调·斗鹌鹑】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数多,情性绉;使不着我巧语花言,将没做有。
【紫花儿序】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俺小姐这些时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别样的都休,试把你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比着你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旦云〕红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话者! 〔红云〕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若问着此一节呵如何诉休?你便索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姐姐,你受责理当,我图甚么来?
【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姐姐在这里等着,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红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 〔红跪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故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贱人!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你去来,尚故自推哩。
[打科][红云]夫人休闪了手,且息怒停嗔,听红娘说。
【鬼三台】 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着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
[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 [红唱]
【秃厮儿】 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圣药王】 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夫人云]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到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麻郎儿】 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幺篇】 世有、便休、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络丝娘】 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夫人云]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红娘唤那贱人来![红见旦云]且喜姐姐,那棍子则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说过了。我也怕不得许多,夫人如今唤你来,待成合亲事。[旦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见夫人?[红云]娘根前有甚么羞?
【小桃红】 当日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羞的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猛凝眸,看时节则见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旦见夫人科〕〔夫人云〕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孽障,待怨谁的是!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罢罢罢!谁似俺养女的不长进!红娘,书房里唤将那禽兽来! 〔红唤末科〕〔末云〕小娘子唤小生做甚么? 〔红云〕你的事发了也,如今夫人唤你来,将小姐配与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过去。〔末云〕小生惶恐,如何见老夫人?当初谁在老夫人行说来? 〔红云〕休佯小心,过去便了。
【幺篇】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茶陪酒倒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末见夫人科〕〔夫人云〕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红云〕张生早则喜也。
【东原乐】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美爱幽欢恰动头。既能勾,张生,你觑兀的般可喜娘庞儿也要人消受。
〔夫人云〕明日收拾行装,安排果酒,请长老一同送张生到十里长亭去。〔旦念〕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同夫人下〕〔红唱〕
【收尾】来时节画堂箫鼓鸣春昼,列着一对儿鸾交凤友。那其间才受你说媒红,方吃你谢亲酒。〔并下〕
这折“拷红”戏,既是红娘美好形象的生动展现,又是全剧戏剧高潮的精彩铺展。明末清初的“槃薖硕人”说道:“红娘,女中狡侠也,生莺成合之难易,其线索皆在红手。从来注《西厢》者,演《西厢》者,但知看莺生情事,而不知玩红娘机关”(《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第五折之批语)。虽然槃薖硕人对《西厢记》的增改确有缺点,但是,他把“红娘机关”看作“生莺成合”喜剧中的一大枢纽,这见解迥然超出于前此诸家之论;相比于某些明刊本《西厢记》第十一出中视红娘为“淫乱之人”的谬评,槃薖硕人对红娘的赞赏,乃至对《西厢记》全剧的理解,堪称新人耳目的卓见。自然,槃薖硕人这器识不凡的卓见,概源于王实甫妙笔生辉的高超造诣。王实甫的“拷红”之戏,又一次通过“红娘机关”的绝妙敷演,将解决“生莺成合”的关键性冲突,作了令人感佩的艺术铺排,实在是让人百看不厌、百读不腻的千古佳篇。
这折“拷红”戏的艺术生命力在于:王实甫既善于提炼并深化戏剧的美学内蕴,又巧于将精警深隽的戏剧意蕴搬演成引人入胜、令人击节的舞台造型。
上一场写崔张冲破封建礼教的规范和传统观念的束缚,大胆而诚挚地私合相欢。这虽是一大美事,却不是他们婚恋的真正胜利。因为莺生二人还只能处于幽期暗合之中,不仅他们本人十分畏惧这种暗中私合的暴露,正如本折所写,一旦被老夫人识破,他们就都吓得不知所措,露出了“银样镴枪头”的脆弱性;而且,连红娘这个局外人也常常是“提心在口”。可见,崔张的“佳期”幽会,不仅没有真正解决他们婚恋抗争路上的深刻矛盾,而且,还使这对钟情之人陷入了欲罢不可、欲进不能的更大矛盾。矛盾的症结在于,他们如何从暗合偷欢的“不法”处境中解脱出来,并进而赢得社会公认的合法地位。象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那样私奔出去,或者如董解元诸宫调所写让崔张私逃于友人家中,其实都不是真正解决矛盾的可靠途径;更何况,崔张都不具备这种私逃的条件。王实甫的高明在于,他不仅没有回避那制约着“莺生情事”的客观社会的根本矛盾,而且,还善于将生活中分散与隐蔽的矛盾,经过精心提炼,转化成集中尖锐而又鲜明生动的戏剧冲突,并在这戏剧冲突中深化了耐人品赏的美学内蕴。
崔张自由爱情、自主婚姻的最大障碍,即他们的主要矛盾面,就是封建礼教、门阀观念和传统思想的血肉化身——崔夫人;崔张与崔夫人的矛盾,是两种社会势力尖锐斗争的根本性矛盾。正是这折“拷红”好戏,在胜利解决莺生私合幽欢与崔夫人秉礼持家的尖锐冲突中,昭示了王实甫慧眼独具的审察力和匠心独运的表现力。短短一折戏,安排得跌宕夭矫而又线索清晰,摇曳多姿而又气氲流贯。难怪金圣叹如此激赏:“人若胸膈有疾,只须朗吟‘拷艳’(按:即‘拷红’)十过,便当开豁清利,永无宿物。”这折“拷红”好戏,由“拷”前风云、“拷”中辩驳和“拷”后余波三大部分有机组成。
一、“拷”前风云
戏剧一开演,老夫人首先登场时就揭开了戏剧矛盾并勾起了观众的悬念。只见她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明代的陈眉公对此评赞为“好相法”!这当然是皮里阳秋的评语。陈眉公一方面赞赏崔夫人的察人之明,一方面讽刺崔夫人的监人之态。崔夫人首先从女儿的“语言”——这个人类思维活动的直接现实上审察,并敏锐地把握住“恍惚”的微妙性;继以“神思加倍”,在本该欣慰的现象中却警觉地发现了令人忧愁的内蕴。——可见崔夫人确是老于世故、城府森严、识见不凡的大家主妇。尔后,缀以“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的评判,进一步活画出她作为生身母亲对女儿特有的细心关切,和作为封建命妇对贵族小姐的用心防范。这一切都显得既苛严,又惶惧,同时又略带一丝母性的温柔。《董西厢》只是由作者以第三人称简略地概述道:“夫人见莺容丽倍常,精神增媚,甚起疑心。”相比之下,《西厢记》以人物语言如此描摹,更能展示崔夫人的独特个性,也使即将上场的崔莺莺更富有雕塑美,更能引发观众的形象化感受和创造性想象,因而更能激起舞台的戏剧韵味。尽管老夫人以疑虑乃至责备的心态在察看莺莺,而观众透过她的描叙,正想象并欣赏到莺莺在偷欢暗合中、性爱和谐后,生命的勃发和青春的韵律;领悟到人类正当性爱的独特美致。《董西厢》概述“夫人自思,必是张生私成暗约”,显得较为粗率、浅直;《西厢记》崔夫人说道:“莫不做下来了么?”既切合贵族夫人比较含蓄典雅的口气,又传示了这个封建家长疑惑、忧愁、焦急与暗恨的特有神态,从而,使戏剧冲突很快地集中、突出起来。
在《莺莺传》和《董西厢》中,均述及莺莺有个小弟弟,但都有始无终,徒见其名而不见任何活动。《西厢记》于此穿插了这个小孩顺接崔母话题,说出“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的简短对话,活现出他好奇而又幼稚的童真情态,加之他对红娘先机透露的一句“如今要打你哩”,给舞台增添了生活气息,增加了动态感,并进而激化了戏剧矛盾。在《仇文合璧西厢会真记》(按:指以明代大画家仇英之画与大书法家文征明之字合印的《西厢记》,有文明书局一九二四年的玻璃版影印本行世)内,于《堂前巧辩》中,即画着欢郎站在崔母面前,似乎已向夫人叙说了有关情况;屏风一侧,莺莺和红娘都在注意事态的发展,各人有恰如其分的表情(参见蒋星煜《西厢记考证》第53页)。此情此境,致使红娘不禁惊慌地说道:“呀!小姐,你带累我也!”使戏剧一下平添了紧张气氛。平时稳重端庄的崔莺莺,更吓得顾不上高贵小姐的架势,忙忙地尊红娘为“好姐姐”,求红娘“遮盖咱”!红娘心急口快,也就脱口而出:“娘呵,你做的隐秀者……”(“隐秀”,隐蔽、谨慎;秘密事)句意是:你干得可真隐蔽稳当呀!虽是反话冷嘲,但却不怀恶意。红娘随后的唱词也有这种一气贯注的语气。这种基于同情和本于爱护的责备语言,既反映了严酷的封建礼制投掷在青年心灵上的阴影,又展示了红、莺关系的亲厚热切,并进而催化了“拷”前的紧张气息。随着红娘〔斗鹌鹑〕等曲词的演唱,使紧张气息愈演愈烈,从而,形成了“拷”前的急遽风云。
红娘唱道:“老夫人心数多”——心计多,“性情绉(zhou)”——生性机巧。(有的版本作性情绉(chou)——性格固执,心胸狭窄。)两句唱词都突出地强调了老夫人很不好对付,因此,红娘知道隐瞒是不行的,撒谎是无用的。这就意味着红娘已经过通盘考虑,准备在亮出真相后另行解决。如此,既真实地显示了老夫人阅历深、手腕硬的为人特点,又生动地传示出小红娘有见识、善谋算的性格风貌。所谓“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方能在紧张严峻的斗争中,充分展示两种势力对抗冲突的深刻蕴涵和斗争双方的典型特征。
通过[紫花儿序]曲词,表现红娘对老夫人心态的估计和分析。一个“穷酸”之称,准确地模拟出老夫人的封建门第观念和庸俗势利眼光,并跟本折之尾老夫人说“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前后呼应(此处称“穷酸”,不含红娘对张生有什么轻薄之意,随后红娘还特地称张生为“秀才是文章魁首”);一个“牵头”之谓,俏红娘调皮地把自己排进了矛盾冲突之中,暗示了老夫人对自己的愤恨,预示了自己被“拷”的必然性。这“牵头”一词,还曾引起过《西厢记》研究史上的一场争论。本来,绝大多数的明刊《西厢记》上都作“这小贱人做了牵头”,并因此一句话,大多数明刊本上都为本折(出)戏写了《总批》:“红娘是个牵头,一发是个大座主。”但是,自从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问世起,开始出现“这小贱人做了饶头”的改篡。“牵头”与“饶头”,虽只一字之差,而含意迥别。“饶”是另外增添,“饶头”是跟着占了好处,似乎红娘成了张生的小妾。崔母如果称红娘“饶头”,是对红娘的诬蔑;红娘如果自己有“饶头”之想,则她为莺张的成就好事就不怎么值得赞美,而且,这种庸俗浅薄的“饶头”之念,跟前面月窟天仙般冰清玉洁、慷慨热忱的俏红娘绝难吻合,所以,改篡者势必受人指责。明代名家凌濛初就曾在《西厢记·五本解证》中愤然讥讽道:“无怪越人有饶头之癖矣!”(屠隆及徐文长、王骥德均为“越人”)看来,“牵头”与“饶头”之争,关乎到对全剧主题的理解(参见蒋星煜《西厢记考证》第116页、118页)。红娘对莺莺“春山低翠”(双眉低垂)、“秋水凝眸”(眼神凝滞)、“出落得精神”(显得更有神采)、“别样的风流”(格外的风流)……等等的描叙,既申足了上曲“使不着我巧语花言”来掩饰的原因(潜台词是:莺莺已客观上展现了有别于深闺处女的种种形态),又流露了红娘对莺莺在性爱和谐后容光焕发、丰韵顿生的赞赏之情,于中透示出剧作家自己对自由爱情、自主婚姻的热忱咏赞。短短一首含情写貌、寓峻刻于谐趣的曲词,把夫人、张生、莺莺和红娘都各具特色地勾画到了,在催化“拷”前紧张气氛的同时,还让人品赏到生活美与艺术美的情致和韵味。金圣叹于此批道:“妙!妙!行文乃如洛水神妃,乘月凌波,欲行又住,欲住又行,何其出意自在!”
莺莺听到红娘描叙自己“别样的风流”,更增加了对夫人的畏惧,所以,她特地叮嘱“红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话者!”这就引发出红娘[金蕉叶]曲词的演唱,维妙维肖地模仿着崔夫人指责红娘的声口。它既跟前面崔夫人所谓“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先后照应,使剧情环环相扣,气脉流贯,又进一步深化了崔夫人的性格:威严、专横和精于世故,以及她特有的论人哲学。她认为自己的女儿本是端庄守礼的淑女,之所以“做下来”出乖露丑的事,责任全在红娘这“小贱人”身上。她的指责自有其“逻辑性”:一、女儿是相府千金,“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若是有了,也是因小贱人“迤逗的胡行乱走”才撮弄出来的;二、早已指派过红娘的职责是“但去处行监坐守”。女儿“做下来了”,则红娘就未尽到监守的职责。所以,老夫人要追究红娘,“拷红”就势在必行。突出夫人的精明、威严和森冷,同时也就反衬出红娘的聪明、伶俐和机警。作品这样描写,既真实地映现了当时社会和崔夫人心目中森严的等级观念和顽固的阶级偏见,也透露了王实甫对这种等级观念与阶级偏见的鄙薄与挑战。
面对即将到来的苛严责罚,红娘理所当然、情之必至地要反问莺莺:“我图甚么来?”这就必然引发出〔调笑令〕的唱词。前两句“你绣帏里……百事有”,回顾莺、生往日私合幽欢的畅美情境,在夸张性的赞赏中伴带着诙谐的调侃,既凸现了红娘的俏皮声口,又调节了观众的欣赏心理。中间两句“我在窗儿外……绣鞋儿冰透”,活画出小红娘恳挚辛劳的可爱形象,跟崔、张的性爱场景鲜明对照、冷热比衬,意境引人。末后两句“嫩皮肤”反遭“粗棍抽”,正反映照,情理相生,既酸楚,又热忱;结以“着甚来由”的反问,激起观众的感情波澜,让人们自然地体会:幸福爱情的代价、美好人性之珍贵……。剧作家描写红娘如此向莺莺申述,并非表示红娘对莺莺的埋怨或邀功,更非表示红娘对自己以往行径的后悔或委屈;目的只在于凸现红娘热忱助人、苦己利人的高尚形象,并反衬后面崔夫人狠“拷”红娘的行为,实在悖谬无情而令人厌恨。清代有些《西厢记》的刊本上附录了若干《制艺醉心篇》,其中一篇题为《立苍苔只将绣鞋儿冰透》的八股文,有这样一些评论:“窗外人意,岂不羡乎?而步未敢移也”,“想两人欲洽风生,而我则欲归难留,而徒倚踯躅,徒任此凄凉之苦也”,流露了评论者的浮情俗趣,斫损了红娘的侠气热肠;但也启示后人要严肃认真地评赏《西厢记》的问题。
红娘最后一句:“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形象地表现了红娘的沉着稳重和对莺莺的真诚关切,生动地透视出红娘内心的复杂活动:对未来局势的分析估计,对应付夫人的策略举措,对娇怯莺莺的宽慰与警省……。《董西厢》一无拷红前红娘的任何言行,不见红娘的任何准备,因而也就不如《西厢记》这里浓于生活气息和富于戏剧情味。同时,这番言行,充分显示了莺莺、红娘对这似“泰山压顶”般压力的不同态度:一个想遮掩,一个要直说;一个思前想后,顾虑重重;一个态度坚定,心直口快,进一步突现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特征。同时,又恰如其分地预示了未来拷问中祸福难测的特殊情境,给观众留下了紧张的悬念,吸引着观众的高度注意力。
二、“拷”中辩驳
从红娘拜见夫人起,到夫人说“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是“拷红”的主轴戏和高潮戏。由于这“拷”中辩驳的喜剧铺排,特别富于艺术魅力,所以,诸多版本均将本折标目为“庭前巧辩”。虽然张、莺这对婚恋当事人未出场,但夫人与红娘这场火辣辣的尖锐冲突,实际是由张、莺情事而引起的,是两种社会势力根本矛盾所直接酿成的;冲突的发展和解决,形象地体现着全剧的主体命意,生动地把全剧的情节浪潮推上了峰巅。
且看,夫人一见红娘,未说理由就劈头一句“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其气势汹汹正显示她气愤之极,一下子就使剧场的斗争气温升高了许多。接下来,一句没缘没故的“你知罪么”,更叫人摸不着头脑而难以回应。两句话活脱脱呈现出相府贵妇、封建母亲的专制威风,大有凌厉一切、令人惊惧的声势,从而,为红娘即将辩驳的场景预作了反铺垫。可喜的是,红娘一句“红娘不知罪”,以语传情、声态毕现,显得沉着稳定、不屈不卑。这就进一步强化了对峙局面的严峻性,从而使场面更富于戏剧性。《董西厢》于此却写“侍妾”一旦被审就“兢兢战战”,一旦被问就忙不迭地“不敢隐匿”,显出一副可悲的奴才相,贬损了正面力量的战斗光芒。
针对夫人“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的审问,红娘不讲什么“忠”与“驯”,竟首先一口否定:“不曾去!”并不甘示弱地向夫人扔过一句反问:“谁见来?”等听到“欢郎见你去来”时,知道用不着再回避,干脆直叙情由,直摆对方所害怕的事实真象。这就是[鬼三台]这首至今仍传唱于人口的著名曲词。金圣叹于此评道:“妙!妙!看其逐句渐渐而出,恰如春山吐云相似。”可惜金氏所评尚欠肯切。要之,本曲词包涵三层意蕴:一是张生病久,理当问候。(个中意味是:正如古人所云,故把张生“称哥哥,憨便憨杀人,乖又乖杀人”。一个亲昵称谓,包蕴深长用心。)二是避开“问候”中的其他诸多细节,直戳要害。借张生之口,捅夫人之“过”,迅速把矛盾的症结绾系到夫人身上去。三是由“教小姐权时落后”,旋即导入新的事端,开启了新的冲突,引逗出新的悬念。果然,夫人对“张生病久”并不焦急,最敏感、最关切的是:莺莺“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红娘随即以[秃厮儿]曲词,俏皮地唱道:(大意)我只说她是去诊探疾问病,谁料到她与他欣然成亲!既幽默谐谑地跟上曲“书房问候”紧相衔接,又热忱赞赏地解释出莺、张的私合之事,同时还轻巧自然地推卸了自己的监守职责,令人不由得喜从中来,笑逐颜开。金圣叹于此赞道:“如此用笔,真乃天仙化人,通身云雾,通身冰雪。圣叹唯有倒地百拜而已!”——可见王实甫的高妙技艺。接着,“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的交代,比《董西厢》“来往半年过,夜夜偷期”的叙述,显得妥贴得多、高明得多。因为后者“半年”多的“偷期”而老夫人竟未发现,则老夫人就不是治家严谨的“老虔婆”,却是个处事昏庸的“老糊涂”了;两种势力的矛盾冲突也就不激烈了。再看《西厢记》:红娘接着唱道“何须你一一问缘由”——不仅不是消极被动的承颜应答,而且在宛转恳切的反问中,已含有对老夫人的冷峻指导了。言下之意是:问出缘由,反而使你不光彩,叫你不愉快!
果然,老练深心、反应灵敏的老夫人没有敢插问什么。于是,红娘继续在[圣药王]曲词中,进而大胆地赞颂着张莺的私合之美:“他每(们)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这种以情投意合为基础并从而赢得欢欣幸福的婚姻观,不仅在当时闪耀着卓异的民主光彩,而且至今仍葆有现实的真理价值。这段卓见出自一个下层劳动者的“小贱人”之口,益发启人深思。同时,它也透露了一个秘密:小红娘甘受皮肉之苦,不计几方面的冤屈,一往情深地为成全莺、张好事而奔忙,其苦己助人的原动力,正在于同情、赞助这种情投意合的自主婚姻。这正是王实甫呕心沥血编撰此剧的根本命意。《董西厢》竟然写道:由于“莺莺色事迷心”,导致“乐极悲来”,“也是天教败”,因此“惹场天来大祸”——既陷进了封建礼教的泥淖,又宣扬了荒谬的因果报应。《西厢记》通过红娘对“莺生情事”的热烈赞颂,恰恰给《董西厢》的错误评述以战斗性的反驳,从而在两种势力、两种观念的激烈冲突中,焕发出引人警醒、发人深思的时代光辉。古人于此写有旁批:“已上是招承,已下是排解(按:指“得好休,便好休……”)。忽然过接,疾如鹰隼。人生有如此笔墨,真是百年快事!”虽然仅仅着眼于章法技艺,但这“百年快事”却很令人快意。
老夫人既感到覆水难收,又觉得女儿也不便指责,却又不甘心就此败北,于是就牵怒于红娘,愤然喝责红娘:“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妄图借此继续维护家族的尊严。不料小红娘立即伶牙俐齿地反击过去:“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红娘答非所问,出人意外地不仅把张生、小姐和自己一起撇了开去,而且竟把威严秉礼的“夫人”赚了进来,兼以一“罪”一“过”,用词极为精当,在心平气和中巧蕴着尖厉和严峻,诚如金圣叹所评:“快文!妙文!奇文!至文!”迫使老夫人不得不气焰顿减而无可奈何地反问道:“怎么是我之过?”这段对白,使戏情产生一张一合、一跌一扬的绝妙效果,既令人捧腹,又引人入胜。于是,观众带着新奇与猜疑之心,聆听小红娘有情有理、有根有据的论述。明代徐士范刊本于此特加眉批曰:“此段白以学究之谈,逞娇娃之辩,亦自快人!”若果如此,那么,剧作家着意把“学究”与“娇娃”这对互不谐合的矛盾载体并置于一身,这本身就激荡起满台的喜剧妙趣。所谓“学究之谈”,是指红娘故意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老夫人秉持的儒家之礼义,来证实并回击老夫人所犯之“过”,绝非小红娘真的要学究式地维护封建礼义。崔家先许婚于郑恒,而后又许婚于张生,红娘从未责备崔母失信于郑;崔母在白马解危后向张生赖婚时,曾当红娘面要“多以金帛相酬”张生,让张“别为之求(婚)”,红娘对张生不爱金帛而勇拒崔母的骨气,是慨然赞赏的,所以随后就对张生热忱地宽慰道:“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果然撮合张、莺演出了琴韵传心的喜剧,促进了张莺爱情的健康发展;可见此刻红娘责备夫人未“酬之以金帛”云云,只不过是欲加其罪而故作其词罢了。明代的陈眉公于此进而盛赞红娘是“苏张舌、孙吴筹”!陈氏把封建统治者鄙夷的“小贱人”,捧如战国时代善游说而叱咤风云的纵横家苏秦与张仪;把横遭拷打的小丫头,赞同战国时代多谋善断而克敌致胜的军事家孙武与吴起。这空前的高度评赞,可谓振聋发聩而令人刮目相看;虽说夸张却亦自有道理。因为小红娘面对“强敌”老夫人,不仅不慌张失措,而且能知己知彼、游刃有余地玩强敌于股掌之上。她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略,对崔母首先责之以背信弃义,贻害善良;继而谴之以处置不当,自种祸根。这就迅速有力地“杀”去了老夫人的威风,“一下子把老夫人从主审或原告的地位上拉了下来,让老夫人站到被告席上去了”(蒋星煜)。但红娘的目的不是教训或责罚老夫人,更不是为了个人出气,而是要玉成张、莺的美满婚姻,所以,她紧接着因势利导、抱弯顺转,通过有理有利有节的道白和随后的三支曲词,向老夫人剖之以是非利害,明之以长短得失,动之以骨肉感情,并以肯定张、莺的出色才华(张生“是文章魁首”,“通彻三教九流”;莺莺“是仕女班头”,“晓尽描鸾刺绣”),进而确认他们乃是天经地义的好配偶。值得注意的是,《董西厢》借红娘之口,于此强调“(张)生本名家”、出身“好门第”,“君瑞是尚书的子”,“论才则屡被巍科”,“张君瑞异日须乘驷马车”(张生改日定做高官);吹嘘莺莺有“好祖宗”,“是相国的女”,“有三从四德”,将来定“得个夫人做”……。王实甫荡涤了这些庸朽之笔,着意昭示出鄙薄门阀婚姻、厌弃封建功名的烁烁光芒,并使红娘的形象更丰满、更和谐、更流溢出动人的光彩。李卓吾对《西厢记》中红娘跟夫人辩驳的三支曲词,曾这样评赞:“〔麻郎儿〕至〔络丝娘〕,一折叙其能,一折叙其功,一折叙其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有范睢□秦王口吻,□□便是□□□篇谏……。”(《元刊出相北西厢记》)虽然原书字迹漫漶,但其大意仍依稀可见,确乎道出了这三支曲词的各自内涵和总体功能,启示后世欣赏者品味红娘的辩驳之语有如历史上解决国际间重大纷争的卓越说辞。金圣叹也说:没想到本折内“红娘口中则有如是之快文也!”金氏认为,红娘的巧辩之辞,跟汉代枚乘之赋、陈琳之檄一样,都使人钦佩“文章真有移换性情之力”。
经过红娘的巧辩与开导,老夫人理屈词穷而被迫妥协了。但她那害怕“玷辱家门”、要维护家族礼制的喟叹,不仅贴合其身份,进而凸现出其独特秉性。
三、“拷”后余波
拷问红娘的急风暴雨虽已过去,被激起的阵阵余波若敷演不好,势成强弩之末,则有损于人物形象和艺术情境的谐和完美。《董西厢》正有此弊。它描写莺、张私合被夫人发现,立即惊呼为“出乖弄丑”的“天来大祸”,气得老夫人“怒”冲冲地“高声喝”,在“堂上,高声挥喝骂无休”;可是,略听红娘几句解说,一眨眼她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马上说什么“贤哉,红娘之论!虽然如此,未知莺之心下何似”,反过来柔声软语地征询女儿的心意(肯不肯嫁给张生)——前后判若两人,显得毫无主见,对亲生女儿更无起码的知人之明,哪象个“积世的老婆婆”?对张生,不仅一无怒色,反而谦恭有礼地感恩“报德”,低声下气地求问张生:“今欲以莺妻君,聊以报,可乎?”其心性的紊乱乃至人格的分裂,真叫人不可思议,难以接受。王实甫却巧运匠心艺腕,将“拷”后余波铺排为两个各具特色的喜剧场景:
首先是老夫人在絮叨了维护“家门”声誉和“家”“法”礼制之后,令红娘“唤那贱人(莺莺)来!”一个“贱人”的称呼,逼肖地传示了老夫人愧恨交织的心声神态,使人一听就感触到她无可奈何中满脸余怒未息的火气。就在这火气中,红娘一见莺莺,开口竟是“且喜姐姐!”一个“且喜”,使人顿感凉爽欢欣;接着俏红娘“那棍子则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说过了……”,一股活泼、诙谐、风趣喜气,扑面而来,令观众笑靥频开。莺莺心虽喜而口难言,一句“羞人答答的”话,挑起了小红娘[小桃红]的谑浪演唱。这段寓揶揄于生动描摹、含讥诮于欣喜回顾的曲词,满怀善意地嘲讽了相国小姐言行不一、外庄内嬉的虚伪性——贵族教养的可笑性,令人忍俊不禁;至今仍不难想象,当日小红娘边唱边演边指点的种种可喜情景。金圣叹对此说道:浅薄之人读之,“谓是点染戏笔,不知正是纷披老笔也”!因为“‘酬简’(即‘佳期’)一篇,只是写定情初夕,然则此处真不可不补写此节也。此方是一月以来,张生、双文也”。
接着,是崔夫人派红娘“唤将(张生)那禽兽来”!一个“禽兽”的辱骂,生动地显示了老夫人轻蔑加愤恨的声态表情;妙在张生闻听红娘召唤,却慢条斯理、轻松优雅地问道:“小娘子唤小生做甚么?”一副儒雅之态,恰跟“禽兽”之称形成强烈的反差对照,令人不由得哑然失笑;接着“小生惶恐”云云,又显出一副酸呆迂腐的书生形态,招惹了小红娘“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的调侃和讥讽,一股幽默、风趣的喜气,跟老夫人那浓浓的火药味,两相撞击,相映成趣,生发出满台的轻松、谐谑,激荡出满场观众的鼓掌欢笑。
由于“银样镴枪头”这一比喻独具机巧,新颖别致,还被伟大作家曹雪芹借用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为宝黛那千古爱情悲剧焕发了深情的喜剧气氲:宝玉把自己正“从头细看”的《西厢记》推荐给林黛玉时说:“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俱已看完,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借张生来比自己),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将黛玉比成莺莺)。”惹恼了娇矜的林小姐,她一气之下,要去向舅舅、舅母告发,急得宝玉连忙赌咒发誓地向她赔情道歉,却又引逗得林黛玉笑嘻嘻地反唇相讥:“原来(你)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两人又都在《西厢记》所激起的美好情致中,笑吟吟地言归于好了……。
谁知,就在红娘诙谐表演所触发的阵阵笑声中,老夫人责令张生“明日便上朝取应去”,那“驳落呵,休来见我”的冰霜之气,压抑着舞台的欣喜氛围;但是,紧接着,俏红娘琅琅一句“张生早则喜也”的欢呼,加以〔东原乐〕和〔收尾〕两首曲词的演唱,又使舞台弥漫着舒眉欢心、“美爱”欢畅的喜剧气氛,又使观赏者会心微笑,频频解颐。明清之际的戏评家于此赞道:“妙绝!妙绝!弄笔至此,真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岂复寻常手腕之所得学哉!”特别是好红娘热忱预祝张生得胜归来时,将于温馨柔美的明媚春光中,在装饰华丽的喜庆厅堂上,吹箫鸣鼓,乐声阵阵地为张、莺举办隆重高雅的婚礼盛典,到那时,红娘和全家亲人都分享张、莺燕尔新婚的幸福,……。如此演唱,不仅有力地反剔了崔母拷红时的悲郁气氛,而且,把莺、张反叛传统礼教与门阀观念、争取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的斗争,升华到最美的境界,给人以乐观奋进的强烈感染。
这折脍炙人口的“拷红”戏,是《西厢记》在“赖婚”折后,又一次出现的高潮。是整部戏的“戏眼”之一。这段本来“冷澹清虚”的戏情故事,经王实甫这位大手笔的描绘,便写得变换掩映、峰回岭转,屡现奇观,“令人观其奇情,不可捉摹”(槃薖硕人语),使《西厢记》整部剧情在两个方面有着决定性的发展。一是《西厢记》作为喜剧的完成。正如王季思先生所说:“喜剧以卑贱者的胜利,赢得观众的喜爱;同时以高贵者的失败,博得观众的笑声。“拷红”正是这样的喜剧典型。”(《元曲鉴赏辞典》1080页)二是对红娘形象在特定环境中的进一步绘塑。汤显祖评得对:“红娘真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识,二十分胆;有此军师,何攻不破,何战不克!宜乎,莺莺城下乞盟也哉!”作者通过描写充分显示了红娘的无私性格与胆识,以及她远远高于莺莺的对事情的看法和应对自如的能力。
十八世纪意大利优秀喜剧作家哥尔多尼写的名剧《一仆二主》,至今仍蜚声剧坛,就因为男主角特鲁法尔金鲁这个赤贫者,为多挣点钱而屈事二主,从而显示了高度智慧,赢得了世人的喝采。相比之下,比哥尔多尼早四百多年的王实甫,其独创的女仆红娘形象,可谓一仆事三主。她聪慧、灵活、机警而又风趣地周旋于威严老练的崔夫人、撒娇装赖的崔小姐和既迂又酸的傻角张生之间,并以她的高尚心灵和人格力量,导演出一幕幕亦庄亦谐的多色喜剧,应该说,更为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