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王玉峰·焚香记(第二十八出折证)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王玉峰·焚香记(第二十八出折证)

王魁会试落榜,耻归乡里,在游莱阳时,与妓女敫桂英认识,两相爱悦,遂订终身。后来王魁赴京再试,桂英怕王得官后抛弃自己,就与他一起到海神庙焚香盟誓。王魁考中状元后官授徐州佥判,丞相韩琦想招他为婿,王以有妻室坚辞。赴任前,他托人捎书到莱阳,让桂英来任所相聚。莱阳富豪金垒,早就垂涎桂英,欲纳为妾,桂英拒不相从。金垒得知王魁捎书事,以花言巧语欺骗使者,将家书套改为休书。桂英见信,恨王魁薄情,向海神哭诉,并自缢而亡。其阴魂到冥府,控告王魁。海神派鬼卒与桂英去捉拿王魁,二人当面对质,查明全是金垒作祟。于是夫妇重新团圆。



(生上,唱)

【遶地游】仁风吹遍, 闾巷弦歌满。 官衙冷, 一庭苔藓。 秋风过眼,猛惊心,那人不见。怪鳞鸿何事至今杳然。

(云) 吏散公余早闭门,萧萧梧叶乱秋声。兀坐焚香思往事,西风落日不胜情。下官自中榜后,除授此职。到任来,不想尚缺郡守,一郡之事都属下官掌理。且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焚香晏坐,啜茗观书,诚为乐事。但我在此安享富贵,竟不知夫人安否何如。前日在京时,即便写书寄与卖登科录的,到莱阳报喜,就请夫人竟赴徐州任所,但不知此书可曾到否,教我时刻在怀,好闷人也! (唱)

【集贤宾】重重离恨难自遣,思量展转凄然。他受苦担辛图美满,别来后,有万千肠断。指望我功成名显,毕竟把佳音频盼。(云) 此书若没有差失,想已到多时了。她若见此书啊,(唱) 料应愁眉展,又怕她生憎去迟来晚。

(云) 且住,我想起来,前日虽有书寄去,那卖登科录的人莫非有些差迟。我如今不免再写一封书,差的当人去,方才不致误事。左右,取纸笔过来! (末上介) 你自回避。(介) 呀,身子如何霎时这般疲倦,一回也想不起来了,为甚的神思不安?(唱)

【啭林莺】 神魂恍惚霜毫软,昏昏没倒没颠,莫非相思搅得愁心乱。想当初誓海盟山,他把香云痛剪。念此情,忍霎时抛闪。闷无言,睁睁望眼,寂寞泪阑干。

(作惊介,云) 呀,好没头绪! 我想夜来曾得一梦,梦见梨花一枝,才扳在手,却被一阵狂风,将花吹堕; 以后又取起来置在瓶中,其花复鲜。不知何兆? (作倦介) 呀,如何身子一发昏眩起来? 莫非是不祥! (唱)

【啄木鹂】 如病里,似梦间,(鬼暗上下) 闹嚷嚷虚声过耳边。(惊介) 眼生花惨雾愁霾,乱庭除沙暗风掀。(介) 无形有影空中见,瞻前忽后魂飘散。(鬼上下) (云) 呀! (唱) 满目间非人非兽。(旦上,云) 王魁,你负得我好苦! (生唱) 呼名姓似妇人言。

(旦云) 王魁这厮,你好负心也! (生) 你是哪个? (旦) 我是敫桂英。(生) 我的妻子如何这般模样,莫非是鬼? (旦) 我如今不是你的妻子了! (生慌介,唱)

【香柳娘】 却怎生蓬头垢面,却怎生蓬头垢面? 一簇鬼兵交战,磨牙攘臂争相犯。(旦云) 王魁,还我性命来! (生云) 呀! (唱) 你果是阴魂负冤,你果是阴魂负冤。因甚赴冥途,一声声将咱怨? (旦唱)你身荣再婚,害我把香罗自缠,你这兽心人面!

(生唱)

【前腔】 听她咬牙关恨言,听她咬牙关恨言,不明不暗。(旦扯生,云) 快随我去! (鬼捉介,生唱) 遮拦不住相牵挽。(旦云) 我要拿你去见海神爷! (生唱) 那神灵与我,那神灵与我,有甚干连,到此胡沾染? (旦唱) 你在神前罚愿,你在神前罚愿,我拼生诉冤,今日与你分辩!

(鬼捉生介,云) 快走,快走! (旦扯生,云) 王魁这厮,好好随我去,教你浑身是口也难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生倒地介,旦下。未上,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这等异事:我老爷在书院中闲坐,我在厅后边听见阴风淅淅,杀气腾腾; 一阵鬼兵带着一个妇人,盘盘旋旋,啼啼哭哭,把我老爷锁着,牵出衙门。那时急欲去救他,被黑沙乱滚,不得近前。霎时风息烟消,天朗气清,不免到书院中一看。呀! 老爷原来晕倒在这里。老爷! 老爷! 呀,叫也叫他不醒! 牌子们,快来扶老爷进去!(众上介) 快扶到里边卧床上睡着,一面请医人调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料! (下)



折证: 对质,当面对证。鳞鸿: 鱼和雁。书信的代称。啜 (chuo绰)茗: 喝茶。啜,喝,吃。登科录: 科举考试后录取的姓名录。亦称“题名录”。泪阑干: 泪水纵横的样子。虚声: 乐句中有曲无词之处,谓之虚声。这里指鬼叫声。庭除: 庭院。沾染: 浸润濡染。这里指纠缠。罚愿: 即发愿。牌子: 衙役。旧时公人 (衙役) 为证明身份,悬挂腰牌,因称牌子。



关于王魁和敫桂英的故事,民间早已广为流传,宋代就有不少记载,但都以悲剧作结。从当时起,就有人陆续将王魁故事改编为戏曲。宋官本杂剧有 《王魁三乡题》; 戏文有 《王魁》、《王俊民休书记》等。元杂剧有尚仲贤 《海神庙魁负桂英》。明代杂剧有杨文奎《王魁不负心》等。《焚香记》保留了不少民间关于王魁传说的色彩,其创作宗旨,虽在于表彰义夫节妇,但却也歌颂了忠贞不渝的爱情,体现了人民群众对于婚姻幸福的美好理想和愿望。男女主人公私订终身,王魁不以桂英出身娼门为贱,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封建礼教和门阀等级制度的束缚。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作者为我们塑造了桂英这样一个不甘命运摆布,向往自由幸福生活,并敢于斗争的妇女典型。数百年来,她的形象一直活跃在舞台上,历久不衰,不知震撼过多少观众的心扉。

在这一出里,作者通过人物的语言、行为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生扮王魁一上场唱了一支 【绕地游】:“猛惊心,那人不见,怪鳞鸿何事至今杳然。”可见他高中状元后,并没有“燕巢忘旧主,身荣又向豪门赘” (第二十七出 《明冤》),而是时时想念桂英,希望得到桂英的书信消息,从而表明二人深厚纯真的爱情。独坐官衙,闾巷弦歌,落日西风,勾起他无限情思。对桂英的爱,使他既能断然拒绝丞相的求婚,抛弃由此带来的更大的荣华富贵,更能禁得住花街柳巷的诱惑。“独坐”一语,清冷中透出热烈,孤独中显出焦灼。那一副百转千回的柔肠,一腔缠绵不尽的情爱,尽皆融于一片秋声,化于满目秋色之中了。在焦急的期待中,他温馨满怀,回忆起以前那合卺之日的蜜意柔情,怎能将桂英抛撇一边而一人安享华贵呢? 因此,一中状元,就托卖 《登科录》的人捎信向远在莱阳的桂英报喜,并嘱桂英直赴徐州任所。【集贤宾】、【啭林莺】 两曲,写他想起与桂英的恩恩爱爱,感到“重重离恨”,难以自遣,他非常理解桂英的心情,深知她“受苦担辛”,忍受分离带来的“万千肠断”,都是为了自己的“功成名显”,为了日后夫妻生活更加美满幸福,进而想象桂英是在怎样企盼着他中第的喜讯传来。对桂英的了解与思念,使他一方面希望桂英接信后能舒展愁眉,但又怕她因为对官府产生憎恶之心迟迟不来团聚,同时也担心那卖 《登科录》的人发生差错而不能将信送到。这些都表现了他对桂英爱之深沉,情之钟厚。这种感情长时间地煎熬着他,致使他思绪纷乱,“神魂恍惚”,连笔也拿不起来了。想起俩人“当初盟海誓山”的情景,更使他不忍须臾离开桂英。“闷无言,睁睁望眼,寂寞泪阑干”。“无言”前加一“闷”字,写出了王魁心情之沉重;“望眼”前重迭两个“睁”字,不但表现了他对桂英的望眼欲穿,同时也写出了一种愿望无法实现的无可奈何的神态。“泪阑干”前用“寂寞”一词,突出了王魁深感孤独,充满相思之苦的心境。可见他思念桂英,确是到了如痴的地步。这些描写,与桂英因金垒将家信偷改为休书而产生的对王魁的误会,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产生了强烈的戏剧冲突,推动戏剧情节的进一步发展。这种接连增大“落差”的创作手法,势必造成一泻千里、力逾千钧的戏剧效果,使读者与观众的心情一再悬起,紧缩,为剧中人焦虑、惋叹,同时又被深深地打动着,随着剧情的波澜迭起,受到极大的感染。

通过对环境的描写来衬托人物心情,也是这一出戏的一个特点。例如王魁一登场唱的“仁风吹遍,闾巷弦歌满,官衙冷,一庭苔藓,秋风过眼”,宾白中的“吏散公余早闭门,萧萧梧叶乱秋声,兀坐焚香思往事,西风落叶不胜情”。其中的“冷衙”、“苔藓”、“秋风”、“梧叶”、“落日”等,正是王魁当时寂寞、清冷、孤独心境的写照。这种凄清婉丽、冷寂沉重的氛围,既给人以美的享爱,又给人以情的感染、特别容易引起读者与观众的共鸣。在写鬼卒捉拿王魁的情景时,气氛变得特别阴森恐怖:“听耳畔,是鬼闹嚷嚷的歌声,这歌声有曲无词,哀婉而幽怨; 看眼前,“沙暗风掀”,一片“惨雾愁霾”,满目是非人非兽的憧憧鬼影,且其中夹杂着呼唤王魁的声音,令人恐怖惊骇,浑身为之瑟缩、颤粟。这里从声与影两方面描绘出鬼世界的阴森可怕,以及桂英为情而死的痴迷与冤屈,同前面所写王魁对桂英的满怀柔情衷肠,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当王魁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妻子竟成了蓬头垢面的鬼魂,向他大叫“还我性命来”,责骂他“身荣再婚”、“兽心人面”,并要捉拿他去见海神爷时,他的莫名其妙和心中的悲痛冤苦是可想而知的。这种猝然而来的沉重打击,使他身心为之崩毁。在阴风淅淅,杀气腾腾的气氛中,他被鬼卒锁着牵出衙门而去。这些描写,增强了桂英遭遇的悲剧性,控诉了造成这对恩爱夫妻人鬼殊途的封建势力的残忍与凶狠。这种阴风浙浙、杀气腾腾的气氛看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其实是一种扶弱惩恶、澄净乾坤的肃杀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的人连鬼神也要惩罚他的。

敫桂英的鬼魂是一个非现实的形象,它超越时空,超越死生,作者正是以此来描摹其冤情之深重的。尽管世界上并无鬼神存在,但作者把鬼神引进作品,不仅不会使人感到失真,反而觉得剧情更加真实感人了,这就是艺术的真实,是用幻化表现被理性观念控制的思维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因而它所展示的思想内涵也就更为深刻。

明末刊行的“玉茗堂批评”《焚香记》的总评中有这样一段话:“作者精神命脉,全在桂英 《冥诉》几折,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人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何物情种,具此传神乎!”《折证》是其中之一出,其曲词淳真、传神,通俗易懂,感人至深,确如上所评。这在骈俪雕琢之风充斥剧坛的那个时代,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