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巧画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
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和张矩臣水墨梅》五首绝句是陈与义的成名作,这里选了其中的第一、三、四、五共4篇。矩臣,或作规臣,二人皆陈与义表兄弟。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谓诗中所咏水墨梅系花光仁所画,而非张矩臣所画。葛胜仲《丹阳集》卷八《陈去非(陈与义字)诗集序》谓“宣和中,徽宗皇帝见所赋《墨梅》诗善,亟命召对,有见晚之嗟,遂登册府,擢掌符玺。”
自然界的梅花,是洁白的,而画家创写的水墨梅,其色泽却用了墨色。水墨画重写意,尚神韵,是将生活的原型艺术化、诗意化。外在色泽的改变,反而使梅花内在的精神得到凸现,得到升华。这里的前三首诗,作者正是抓住这一点来着笔描写、加以生发和展开议论的。我们先看第一首。
作者在这一首中主要用对比反衬的手法。一起两句:“巧画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妹”。无盐是战国时代齐国的一位女子,姓钟离,名春,容貌丑陋而有德行,后被宣王立为王后。这里,诗人只就其容貌而言,钟离春本身长得丑,再画得巧妙,也还是丑的;而水墨梅呢,虽然改变了梅花原来的自然色泽,风韵却更为清秀美丽。“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从教,即纵使。尽管水墨梅的色泽已不是白而是黑,但色彩鲜艳的桃花李花,在它面前,仍然只能作奴仆。为什么?因为事物的美与丑,根本上取决于内在的本质。水墨梅外表的色泽与自然界的梅花虽说不同了,但它的本质没有变。它那不畏严寒,凌雪开放、俏不争春,自保高洁的精神品格,历来被人们用来象征人的高尚坚贞的气节,在古代文学家的笔下,它都被赋予深刻的寓意。苏轼《梅》诗云:“天教桃李作舆台”,陈诗取其诗意。在这首绝句中,绝去外在的具体描绘,落笔便造深微,通过两番褒贬对比,把梅花的品格、水墨梅的精神衬托出来了,用笔精简而有波澜。
第二首,写法与上首不同。作者展开丰富的想象,他把洁白的梅花想象成曾经相识的江南“玉妃”,又把水墨梅色泽的由白变黑,想象成年来风尘,把这“玉妃”的白衣染成了缁(黑)色,而经年乖隔,今日又相遇于京华,自有感慨无限。如果说上一首通过写水墨梅色泽变异而本质不变,寄寓了作者对于不同流俗的品格节操的赞美,那么在这一首中,多少渗透了作者羁旅宦游的人生感慨。诗中“玉妃”是以人喻物,韩愈《辛卯年雪》有句云:“白霓先启途,从以万玉妃”,这是以玉妃喻雪。苏轼《花落复次韵》云:“玉妃谪堕烟雨村”,这是以玉妃喻花,陈诗有取于此。“粲粲”,鲜明之貌,形容十分贴切。后两句写京洛依旧,缁尘染衣,本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和谢朓《酬王留安》“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诗意,化用无迹。在写法上,宋代陈善《扪虱新语》上集卷四以为陈与义此首夺胎于苏轼《梅花》绝句:“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两诗均以人喻物,遗貌取神,通篇亦物亦人,取拟构思十分巧妙。金代王若虚、刘壎未谙此理,仅从咏物着题考虑,认为此首“去题太远(《隐居通议》),清代潘德舆也说此首“猝乍阅之,几不审为何题”(《养一斋诗话》),其实如果明了作者此首在艺术构思上的巧妙之处,并把它置于这五绝中一气诵吟,便觉此首意绪飘渺,难见端倪,而自有感慨万端,叩人心扉,相比之下,其他诸首转觉弗如了。宋高宗以为五首绝句中此首最好(见《朱子语类》),这评价颇堪深味。
第三首由画而及画师,阐发深刻的艺术见解。前二句谓汉武帝寿阳公主卧含章殿檐下,梅花飘落额上,生成美妙的花纹面饰;今天画师用自己的笔,画出了精绝超逸的墨梅,重现了造化之功。画师的匠心独运之处,在于他取意传神,不拘形貌。诗人深知这一点,他想到了春秋时期善相马的九方皋,他相马不管马的雌雄颜色,而重在看马的内质。眼前这幅水墨梅的画者,仿佛正是九方皋转世,“意足不求颜色似”,所以迥出凡流,手眼卓异。诗的后二句纯是议论,但由于见解深刻,在这组诗中,“立片言以据要,乃一篇之警策”,起到了画龙点晴的作用。
最后一首,作者写墨梅悬于晴窗,优雅动人。开头两句,作者先说宋初林逋的咏梅诗,曾使自己十分倾倒,作为衬笔;然后再翻进一层,写眼前这幅墨梅悬挂在晴窗之上,比之林逋诗中所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的景致更为妙绝。末句的“前村夜雪”,系用唐齐己《早梅》诗中“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句。作者顺便将齐己笔下的早梅也一笔抹倒,这又是一种衬托之笔。
陈与义这组咏写水墨梅的绝句,每一首描写角度和重点均不相同,艺术构思各具特色,使事取喻各得其所,而用意皆深远,运笔俱精妙,分观合参,耐人品味。从陈与义的整个创作来看,“墨梅诗之类,尚是少作,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后村诗话》),可见其起手不凡,早年的诗歌创作就已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