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廷式·水龙吟》原文赏析
落花飞絮茫茫,古来多少愁人意。游丝窗隙,惊飚树底,暗移人世。一梦醒来,起看明镜,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宝剑,都未称,平生志。我是长安倦客,二十年、软红尘里。无言独对,青灯一点,神游天际。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待骖鸾归去,层霄回首,又西风起。
古人说文如其人,有一定的道理。从一个人的诗词文章,往往可以看出他的胸襟怀抱,心灵世界。虽然巨奸可为忧国之语,热中人能作冰雪之文,“所言之物,可以饰伪”,但“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钱钟书《谈艺录》)。燕雀不能作鸿鹄之鸣,井蛙不能作天鹅之梦。阅读文廷式的词,我们不难看到一个胸襟阔大、气概非凡的志士形象。用陈三立的话说:“才气横溢,高睨大谈,不可一世”,“固奇杰非常人也”(《萍乡文氏四修族谱序》)。
此词上片,着重写时间感。作者思接千古,写时光易逝,令人生奋发之思。“落花飞絮”,是暮春之景。古来无数志士,由此感叹青春易老,华年不再。“游丝窗隙,惊飚树底,暗移人世”,生动地描绘了时光多么容易偷偷地溜走。“游丝窗隙”,写其轻忽。“惊飚树底”,写其迅疾。世界在人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暗移人世”四字,把时间与世事的变换之况,写得非常确当。苏轼《洞仙歌》云:“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里暗用苏词之意。由于流年暗中偷换,不易察觉,一旦觉醒,往往令人惊叹。“一梦醒来,起看明镜,二毛生矣”,便是这种心情的生动写照。二毛,指鬓发黑白相间。屈原《离骚》云:“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陶渊明《杂诗》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沈佺期《览镜》云:“红颜与壮志,叹息此流年。”越是有志之人,就越是容易感到时光的宝贵,越是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感到不满。“有葡萄美酒,芙蓉宝剑,都未称,平生志”,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的深切感受。“葡萄美酒,芙蓉宝剑”,指珍奇美好的物质享受。王翰《凉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越绝书》载: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取纯钩示之,薛烛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文廷式于光绪十五年考取内阁中书第一名。次年,中式恩科贡士,由户部带引见,复试一等第一名,殿试第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光绪二十年,大考翰詹,光绪亲擢一等第一名,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读书人来说,他所得到的荣耀,已经远非一般人可比。在这种情况下,他说“都未称,平生志”,更可见他的志向远大,非同一般。
文廷式《水龙吟》(落花飞絮茫茫)词意
下片通过空间感进一步抒发怀抱。过片“我是长安倦客”,承上片“都未称,平生志”而言。文廷式自入京之后,声誉与年俱增。他曾在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时期,上折参北洋大臣李鸿章畏葸,挟夷自重。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定议,他又一再陈谏,极言不可,有“辱国病民,莫此为甚”,“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等语。慈禧大怒,议欲重谴。李鸿章也因此深恨文廷式,欲中以奇祸。经过这样一番殊死的斗争与可怕的打击,他对清廷政坛的险恶深有领会,不能不产生哲人常有的孤独感。因此他自称“长安倦客”,说自己这二十年是在“软红尘里”,不能施展怀抱,有所作为。只能“无言独对,青灯一点,神游天际”。这把一个志士的寂寞和悲哀刻划得很深刻。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理想。“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便是他对自己美好理想的描绘。这里的“空中楼阁”一语,不能以今人的习惯理解去解释。今人说“空中楼阁”,大都比喻空想或脱离实际的理论、计划等,带有嘲讽之意、否定之意。这里却是描写高远壮观、宏伟阔大的理想境界。“万重苍翠”,极言其充满生机,壮丽美好。当时,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志士,意气飚发,激昂踔厉,亟欲建立一个理想的“大同”社会。文廷式是他们的重要战友。他虽遭挫折,仍然满怀热情,相信理想终可实现。不过,他对实现理想将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已有一定的认识和准备。因此,他在结尾处写道:“待骖鸾归去,层霄回首,又西风起。”他知道,人间(朝廷)是不免要起种种风波的。
这是一首抒怀之作。诗词中抒写怀抱,贵在表现整个人格和精神风貌,不宜过于坐实。因此词中用了很多形象的描写。读者阅读时,也要从整个精神去领会和把握,这样,就会受到作者精神人格的感染。叶恭绰评这首词:“胸襟兴象,超越凡庸。”(《广箧中词》)可谓得其精髓。
文廷式是一个充满热情的理想主义者。他有信念,有才华,有学问,有见识,在富于韧性的不懈追求中,带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通脱与潇洒。在一些方面,他有点象苏东坡。读文廷式的《志林》、《芗屑》、《罗霄山人醉语》、《纯常子枝语》等遗著,我们常常会想到北宋那位才华横溢的大才子。这首词在风格和写法上,也有点近于东坡。全篇“思涩笔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王瀣手批《云起轩词钞》),才弱者不能为之。词中大开大阖、不受羁束的笔墨,丰富的想象,流宕的语句,一气呵成,仿佛不屑雕饰的表达方式,都使人依稀若见东坡而影。但他又自具面目,绝不刻意摹拟,这一点也象苏。在晚清词坛上,学苏而能臻此境界者,为数不多。“近人惟惟文道希学士,差能学苏”(夏敬观手批《东坡词》)。这与文廷式个人的才器性格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