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桥·念奴娇》原文赏析
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城上栖乌催别。一缕情丝,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
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荳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津头,莫愁湖畔,远树云烟叠。剪灯帘幕,相思谁与同说?
自词诞生以来,以坤情闺怨为题材的名篇佳构浩如繁星,然惜乎多系男性作者揆度、拟想之音,读来终有“隔”了一层之憾。而这首长调则是雅丽女子“我手写我口”,其真情实感,沛然肺腑流出,具有同题材男性之作难以企及的艺术感染力。作者张红桥,闽中才妓。《明词综》引《词约》云:“红桥雅丽,能诗。豪右委禽(豪门致送聘礼) ,皆不纳。”后与闽中才士林鸿一见倾心,“遂谛婚焉,相与唱和,诗甚夥……张自鸿去(南京) 后,独坐小楼,顾影欲绝,及见鸿诗词,感念成疾,不数月而卒。”由此足见红桥对爱情的深笃。此词即林鸿去南京任礼部精膳司员外郎时,她的惜别抒情之作。
上片中,作者的笔墨并未用来描绘通宵饯别的情景,而是将之集中在玉漏已尽、栖乌催别时那 “一缕情丝”发展的最高点。这“情丝”,是恨——恨别前相聚之短暂; 是愁——愁别后重聚之无望。而其本源,皆发自内心无比深挚的爱。起首点出送别地点 (凤凰山,指福建同安县北的大凤山) ,并与下片“桃叶津头,莫愁湖畔”遥相呼应,以实笔写出别后天各一方。紧接平和写来的四字,突以“恨”字领入情境,笔势突兀而笔力凝重,骤将情感推至高峰。在如此别前相聚之夜,她是多么希望时间停驻不前! 但时间无情,东方欲晓,可恨玉漏(古代注水而滴的计时器) 声声,今夜似乎尤易漏尽——以真情之内心,恨无情之时间,无限的挚爱与难言的悲怆随着“恨”字流溢纸面。“三叠阳关”两句申足前意,是景中情,也是情中景: 给情人送别的三叠《阳关曲》尚未唱完,城头上栖息的乌鸦就传来了出巢的叫声,恰似催人分别。面对在即的离别,雅丽女子“尊前已是愁绝”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歌未竟”而伏床清泪竞下,层层被子为之浸透而冰冷如铁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布衾多年冷似铁”句) 。其“一缕情丝”语殊轻淡,然而于中“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 。正是这“一缕情丝” 使之“恨”,也正是这“一缕情丝”使之“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在泪的折映中,我们完全可以观照到这“一缕情丝”的 “剪不断,理还乱” (李煜《相见欢》) 。三句中数量词“一缕”、“两行”、“千重”叠用,而层层掘进,使情、景、态如在目前,味之只觉情长而不嫌其复。作者将“情丝”以清泪而外化,复以“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揭其内涵。她深知伊人将与自己“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那迢递关山,变幻世情,使她预感此番离别将成永诀:不须问及何时重聚,想来这定然无望,把盏斟酒时即已为此肝肠寸断,而况此时栖乌催别! “已”字复补此前未言之情,言出此时难言之心。
上片运用力感很强的“恨” 、“透”、“休”、“绝”等词,着重表现“情丝”的深度、力度,至“愁绝”处,已臻极点,文势似“山穷水尽疑无路”。下片却忽开新境: 忆往昔之“荳蔻”,痛今日之“虚设”,哀未来之苦思——在时间流程的碰撞中,将“情丝”抽绎得绵长无尽。换头笔锋一转,展开了对缱绻爱情生活的追忆: 还记得,洗浴完毕您给我细细描画眉毛; 还记得,甜甜的一梦醒来,我俩携手漫步于花间月影之下,互诉心曲衷肠……作者娓娓叙来,其情如痴如醉。这幅幅情景交融、色彩浪漫的爱情生活画图,是其真精妙蕴、匠心独运之笔; 它将抽象的悲愁之情植根于活生生的爱情生活土壤之中,使之获其脂膏而更为血肉丰满、真实感人,而非孤立、架空地就情言情; 它闲婉清丽、恬淡迷人的神采对全词悲愁凄怆气氛的深化起了强烈的反衬作用,使读者在往昔、今日,未来这三个时间流程的鲜明比照中,加深了对“愁绝”心理的悟解与同情;也使全词文势变化起伏、摇曳多姿。浪漫的往昔殊值忆恋,但无情的现实却无法回避: “漫道胸前怀荳蔻,今日总成虚设”。荳蔻,这里指青春爱情。两句就情与事言,是以虚笔承启上下实笔;就时间流程言,是以实笔承启上下虚笔: 收煞对往昔的忆念,喟叹对现实的哀衷,引发对未来的想象。“桃叶津头”三句即着笔彼方想象,推出辽远空间,其蕴有三:桃叶津 (即桃叶渡) 和莫愁湖均在南京,与凤凰山遥隔万里,伊人此一去犹如天边的树木被层层叠叠的云烟遮没一样,何以复见——一层悲愁。《古乐府》注云:“王献之爱妾名桃叶,尝渡此 (桃叶渡) ,献之作歌送之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红桥虽深感相聚难再,但未尝没有期望伊人同样也能迎接自己的深衷——一层希冀。桃叶渡与莫愁湖所在的南京秦淮河与水西门一带秦楼楚馆颇多,伊人是否会沉迷烟花粉黛而负情自己呢——一层忧思。“剪灯”二句意脉承上而转从己方想象: 夜阑人静,自己在帘幕四围的闺房中再次剪去灯花,孤零零地对灯独坐,那相思之情将向谁去倾诉呢?” “剪灯”二字足见独坐孤思之久,有传神写照之妙; 而结句在想象中抒情,更为哀婉蕴藉、缠绵悱恻。
全词情真、意深而语浅。作者以“一缕情丝”为一篇主宰,并从其内涵、外化以及爱情生活的上溯下延、发展变化等多侧面回环往复地予以展示、映衬,而笔触清新淡婉,语语皆自心头流出。“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在词坛不振的明代,出现如此的女性作品,诚为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