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存·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江浙贡院
尺一九霄下,华发起江湖。西风吹我衣袂,八月过三吴。十五西湖月色,十八海门潮势,此景世间无。收入砚蜍滴,供我笔头枯。七十幅,五千字,日方晡。贝宫天网下罩,何患有遗珠?用我玉堂金马,不用清泉白石,真宰自乘除。长啸吴山顶,天阔雁行疏。
元人得鹿中原之初,以为马上得天下,马上亦可治之,无心于儒家之礼乐教化,视文士如敝屣,当时社会阶层划分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可见斯文之扫地。自唐以来,儒生即以读书求取功名为人生正途,科举成了他们赖以实现个人价值的第一阶梯,但成吉思汗的子孙却长时间停止科举,无路可走的文人便只得厮混于勾栏之内,放旷于山水之间,发了些牢骚,说了些怪话,描了些山水,画了些风月,但到头来,功名还是忘不了。他们一边说着“菜根香”,一边却身不由己地徘徊在已关门打烊的羊肉铺子前——因为多少代文人的梦想都建筑在科举考试的基础上,这巨大的惯性远非一个急刹车所能中止。因此,当元统治者重新发布开科取士的命令时,这消息对于大多数文人来说,无异于久旱之甘霖,儒生应举从政的热情又一下子高涨起来,而且,受阻越大,压抑越久,开放后的奔流速度就越快。这首词写的就是参加江浙乡试时的兴奋、得意神情。作者其时已华发丛生,正悲叹生不逢时,老了英雄,忽听诏书特下,仕进之路复开,绝望之中有了希望,其喜悦之情自可理解,若援人称《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之例,我们不妨说,这首词是吴存生平第一快词。
上片以写景为主。“尺一九霄下,华发起江湖”。开头两句交代背景。“尺一”代指皇帝诏书。《后汉书·陈蕃传》:“尺一选举。”李贤注:“尺一,谓板长尺一,以写诏书也。”“九霄”代指皇宫。开科取士的诏书自上而下,白发书生即自下而上,离江湖而赴贡举。栖迟半生,终于有机会一展骥足,“假高衢以逞力”,时不可失,“鬓微霜,又何妨”?读书人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凭胸中珠玑、笔下锦绣开拓前程,因此闻诏即起,无须敦请。这两句交代简捷,写宾从主唤,召之即来。出语爽直,快人快语,毫无扭捏作态之意。“西风吹我衣袂,八月过三吴。十五西湖月色,十八海门潮势,此景世间无。”吴存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由鄱阳到江浙贡院所在地杭州时,正值仲秋时分,沿途所见无非赏心悦目之景,天高地迥之境,令人神清气爽。这几句如行云流水,一气直下。西风拂拂,吹人衣袂,似乎有意相送,令人起飘飘欲飞之思。八月间的三吴之地,千里清秋,水天无际,又有落霞孤鹜,三秋桂子,正是良辰美景、清凉天气。杭州为三吴都会,西湖又是杭州的一颗明珠,三五之夜,素月生辉,蟾蜍浴水,静影沉璧,浮光跃金,在此做个梦,也比他方明净圆美。海门潮,指杭州钱塘潮,夏历八月十八是钱塘潮的高潮期,潮水将至时,远望一条白线,逐渐推进,声如雷鸣,越近高潮,声势越大,白浪滔天,山鸣谷应,水天一色,海阔天空,如沧海横流,一片汪洋。周密《武林旧事》载:潮水来时,“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势极雄健”。吴自牧《梦粱录》载:“每岁八月内,怒潮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七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西湖中秋之月,钱塘中秋后三日之潮,皆天下奇景,故词人以“此景世间无”一句结束,以示唯有惊叹,无可夸美。以上数句主要是写赴杭所见壮美之景,行文飞动流畅,气势不凡。下面二句顺势一结,极为有力,犹如逼沧江而入急峡:“收入砚蜍滴,供我笔头枯。”砚蜍滴,指蟾蜍形状的水注,是用来给砚台加水的。西湖风月,钱塘大潮,词人虹吸于胸,因天地之灵秀而化成如泉才思,注入笔头,化出蔚然一片锦绣文字。“收入”二字笼天地入小小水注,好大口气,好大诗魄,好大才思!至此,人们也才明白,本为赴试赶考,如何一路流连风景?原来大手笔自有优裕从容之心胸,万物皆备于我,天地间景观皆能生化出妙文,只是看你如何陶冶锻炼而已,一路观赏山川风物,自可助我胸中藻思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即此已显出词人胸次高人一筹之处。
古人云: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才思,方有第一等文字。下片写应试后自我感觉良好,自信有第一等文字,第一等功名,而字里行间又显出进退裕如,胸无芥蒂之第一等胸襟。“七十幅,五千字,日方晡。”晡,申时,即下午三至五点。古代科举考试时,若天暗后举子尚未成文,允许燃烛延时。但词人下笔走龙蛇,倚马五千言,七十张纸写完,天色还早。如此捷才,临场发挥又好,心中便十二分自信:“贝宫天网下罩,何患有遗珠?”贝宫,以紫贝为装饰之宫阙,谓海中龙宫。以天网搜罗海中明珠,自然是一举包罗,一网殆尽了。作者以此比喻朝廷开科举士,必定能网罗天下卓荦之辈,尽收杰出之才,群英毕聚,野无遗贤。这两句词表面称颂天网收罗之神效、片善无遗,而内在含意则是褒扬明珠之价值。此等词句充满了自信力,表现了对本体才能的充分肯定,大有太白遗风,真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而,词人所肯定的又不仅仅是才富五车之学识,俯拾青紫之前程,更可贵的是,他独标高帜,肯定了一种富有积极意义的独立人格,不媚俗,不求人,进亦是,退亦是:“用我玉堂金马,不用清泉白石,真宰自乘除。”玉堂本汉代宫殿名,宋以后翰林院亦称玉堂。金马是汉代宫门名,《史记·滑稽列传》:“金马门者,宦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金马门。”汉代征召之士,待诏公车,其中才能优异者得待诏金马门。扬雄《解嘲》云:“今子幸得遭明圣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后多以上玉堂、登金马谓出入翰林,代圣立言。这是文人企羡的殊荣,非天下俊才,一时豪杰,孰能至此?词人自信凭胸中才思,笔下文章,定可蟾宫折桂,待诏翰林。但倘若明珠见遗,舆薪不见,亦自有山中清泉,涧边白石,洗我尘俗,慰我寂寞,砺我节操。进退回旋,行藏用舍,由造物安排,不必刻意相求,也不必矫情辞让。有如此怀抱,如此见识,于名利未数数然,于穷寒未戚戚然,故胸中坦荡,既无焦虑之心,亦无局促之感。“长啸吴山顶,天阔雁行疏。”立于西湖之畔的吴山,放声长啸,骋目四望,只见大雁高飞,天阔地宽,眼前是一个多么开旷的世界!
中国古代文人历来自视甚高,但又以委蛇谦让、自我贬低为美德,造成一种分裂性人格,即内在特傲,而外在却特卑。本词作者却不避狂狷之名,任情自恣,敢说敢写,自夸自赞,心口相应,表里如一,表现了一种野放的、健全的人格,这在奴化、驯化、柔化的旧时代文人群中,显得是那么刚健清新,富于生命的活力。因此,读此词就会令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
中国文学历来又以悲愁之声为主,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首词却跳荡着欢快之音,一路歌声,一路笑声。主人公形象俊爽潇洒,既有积极追求的志向,又能以通达为怀,不为帝王权势牢笼,拿得起,放得下,自由自在,既不虚骄,也不颓唐。与此相应,行文风格上豪而不粗,放而不尽,粗读到口即消,细品耐人咀嚼。这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豪放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