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王维《老将行》“今日垂杨生左肘”
《老将行》是王维的名篇,自明清以来即屡经选家收入选本。其中有两句写老将今昔沧桑之感,诗云: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下句典出《庄子·至乐》,各家注本皆无异辞。具引其文如下: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墟,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无)! 予何恶!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旧注与《经典释文》于“柳”字无解。成玄英《疏》:“柳易生之木,木者棺椁之象。”林希逸注则云:“柳,疡也,今人谓生节(疖)也。”后世注家多从林说,近人选本,大抵皆释王维此诗为肘上生疖或生瘤。其作俑者盖始于毛先舒,而闻人倓、沈德潜亦力主其说。然焦循《易馀籥录》卷十五有一则辩此说之非是,甚为精详,今照录于下:
王维《老将行》“今日垂杨生左肘”,用《庄子·至乐篇》“柳生其左肘”,以垂杨释柳,是柳为木也。元稹诗亦云:“乞我杯中松叶酒,遮渠肘上柳枝生”。林希逸谓《庄子》之柳乃疡,毛稚黄、沈归愚因讥右丞为误。近武进汤大令大奎《炙砚琐谈》,并讥元微之。仁和孙侍御志祖《读书脞录》云:“柳训疡,《释文》无此说,他书亦无以柳为疡者。《南华》本寓言,即谓垂杨生肘,何害乎?《抱朴子·论仙篇》:‘支离为柳,秦女为石。’亦以柳为杨柳。”按:侍御辨是也。《庄子》此篇上文云:“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墟,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谓丘墟为葬处。“肘”,司马本作“胕”,谓足跗上。人之葬也,首后足前,当其丘墓之前,有杨柳生焉。支离叔感于幽冥生死之故,故“其意蹶蹶然恶之”。滑介叔云:“……(引文见前)。”“恶”者,恶死埋于丘中而墓生木也;“俄而”者,言死生一瞬间也。解作疡生于肘,失其义矣。右丞《胡居士卧病遗米诗》云:“徒言莲花目,岂恶杨枝肘!”《能禅师碑》偈云:“莲花承足,杨枝生肘。”皆以柳为杨枝。右丞固不误。
现在通行的两种《唐诗三百首》旧注,即章燮的《注疏》本和陈婉俊的《补注》本,都不采林希逸说。章只引史肃诗:“古人随物化,今已柳生肘。”陈则谓:“以柳作杨,当另解矣。”都没有作出实质性的解释。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虽未引孙、焦之说,实暗用其意,其结论云:“或谓柳为瘤之借字,盖以人肘无生柳之理。然支离、滑介本无其人,生柳寓言亦无不可。”其实如果我们懂得诗歌是用形象思维的,就不宜胶柱鼓瑟,怀疑肘上怎么会长出树来。照我个人的理解,这句话既用《庄子》的典故,说老将年事已高,行将就木;又形象地描绘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臂力已衰,根本挽不了弓,臂肘上就像长了一棵柳树似地再也抬不起来了(焦循释“肘”为“跗”是另一解,王维诗只用《庄子》本文之义)。如果硬要讲成肘上生了疖子或瘤子,那么由王维馈赠大米的胡居士和由王维撰写碑文的死于唐玄宗开元七年(713年)的慧能和尚,难道也是肘上长了疖子或瘤子么?《胡居士》诗不过说虽生病而不憎恶死亡,《能禅师碑》的两句偈文,则是说慧能死后升入佛国净土而已,而其用《庄子·至乐》之典则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