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温庭筠[梦江南]二首

词典札记·说温庭筠[梦江南]二首

旧称温词香软,以绮靡胜。《花间集》中所载,亦确多秾丽之作。惟独这两首[梦江南],在风格上却迥然不同。非但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而且不假堆砌,纯用白描,全无“裁花剪叶,镂玉雕琼”的藻绘习气。在温词中虽为别调,却属精品。故不惮烦琐而释之。先谈第一首: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一开口便作恨极之语,全没些子温柔敦厚。比起其它温词特别是那若干首[菩萨蛮]来,这简直不像是同一作家的笔墨。夫“恨”而有“千万”,足见恨之多与无穷,而且显得反复零乱,大有不胜枚举之概。但第二句却紧接着说:“恨极在天涯”。则是恨虽千头万绪而所恨之事仅有一桩,即远在天涯的人久不归来是也。就词的主旨说,这已经一语喝破,再无剩义,仿佛下文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然而从全词的比重看,后面三句才是主要部分。特别是中间七言句一联,更须出色点染,全力以赴。否则纵使开头两句笔重千钧,终为抽象概念,不能予人以浑厚完整之感。这就要看作者的匠心和工力了。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二句,初读感受亦自泛泛;几经推敲玩味,才觉得文章本天成,而妙手得之却并非偶然。上文正面意思既已说尽,故这两句只能侧写。词中抒情主人公既有“千万恨”,说她“心里”有“事”当然不成问题;但更使她难过的,却在于“有恨无人省”。她一天到晚,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并无任何人能理解她的心事,只有山月不时临照闺中而已。不说“人不知”,而说“山月不知”,则孤寂无聊之情可以想见。这是一层。夫山月既频来相照,似乎有情矣;其实却是根本无情的。心里有恨事,当然想对人倾诉一下才好,但平时并可以倾诉的对象亦无之。好容易盼到月亮来了,似乎可以向它倾诉一下,而向月亮倾诉实等于不倾诉,甚至比根本不倾诉时心情还更坏些! 于是“山月不知心里事”也成为这个主人公“恨”的内容之一了。这是又一层。至于说“不知心里事”的是“山月”而不是其它,我想,也是经过作者精心选择的。李白《静夜思》:“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今本通作“望明月”,二者孰佳,姑不讨论。)望山月能使客子思乡,当然也能使闺人怀远。况且山高则月小,如果是满月,当月逾山尖而照入人家时必在夜深;如果是缺月,则“四更山吐月”,人看到月亮时天已快亮了。这就点明词中女主人公经常是彻夜无眠的。这是第三层。《诗·邶风·柏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以日月喻丈夫,原是传统比兴手法。然则这一句盖谓水阔山长,远在天涯的丈夫并不能体谅自己这做妻子的一片苦心也。这是第四层。

“水风”句与上联角度虽异,意匠实同。夜里看月有恨,昼间看花也还是有恨。看花原为了遣闷,及至看了,反倒给自己添了烦恼。况上句以月喻夫,则此句显然以花自喻。惜花落,正是惜自己年华之易谢。花开花落正如人之有青年老年,本是自然现象;但眼前的花却是被风吹落的。“空落”者,白白地吹落,无缘无故地吹落之谓;这正是《诗·小雅·小弁》中所谓的“维忧用老”一语(《古诗十九首》则云“思君令人老”)的形象化,而不仅是“恐年岁之不吾与”这一层意思了。

至于所谓“水风”,指水上之风。这也不仅为了求与“山月”工整相对而已。水面风来,风吹花落,落到哪里? 自然落在水中。这不正是稍后于温庭筠的李煜的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另一种写法么?温的这句写得比较蕴藉,但并不显得吞吐扭捏,依然是清新骏快的风格。可是造意却深曲多了。

夜对山月,昼惜落花,在昼夜交替的黄昏又是怎么样呢?作者写道:“摇曳碧云斜。”江淹《杂体拟休上人怨别》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这里反用其意。“摇曳”,犹言动荡,但动的程度却不怎么明显,只是似动非动地在缓缓移斜了角度。看似单纯景语,却写出凝望碧云的人百无聊赖,说明一天的光阴又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不着“恨”字而“恨极”之意已和盘托出。因此后三句与前二句正是互为补充呼应的。没有前两句,不见感情之激切;没有后三句,不见词旨之遥深。此之谓胆大而心细。

[梦江南]的第二首是: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这一首比较有名,前人对它评价也较高。如清人谭献云:“犹是盛唐绝句。”(见周济《词辨》卷一)这大约指的是它不假雕饰的明快爽朗的风格。但是我以为,它比较更带有婉约派的特点,不像前一首径用“棒喝”式的起句来一语道破的。

即如“梳洗罢”一句,便有好几层意思。首先点明了时间,“梳洗”才“罢”,正是清早的情景,与下文“斜晖”句相呼应。其次,写出了这位抒情主人公是“好修以为常”的女性,所以早晨一起床便梳妆打扮一番。但我觉得,作者可能还有更含蓄的用意。《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意思说,丈夫出门了,自己无心打扮,头发乱得像蓬草;这倒不是由于没有化妆品,而是想:打扮好了又给谁看呢?这里温庭筠却反用其意,进一步替这位抒情主人公设想:说不定自己的丈夫今天就会回来呢,那么还是打扮好了等着他吧。

于是乎打扮好了“独倚望江楼”。只用了一个“独”字,这个女子苦闷的心情和孤寂的处境已了如指掌了。“倚”、“望”是连动词,“江楼”,临江之楼也。这以下暗用《西洲曲》中“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语意。“倚”而“望”之,正表示她耐心地殷切企盼。

“望”的结果,却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可见情怀之百无聊赖。“过尽”者,目前一无所有之谓。这时江面上虽已复归宁静,但时光之消逝,心潮之起伏,都从这一句写出。着一“皆”字,深有怨情,意思说一天的希望又都落空了。

江上“千帆”已过,剩下来的有什么呢? 曰“斜晖脉脉水悠悠”,盖望中所见,只有“斜晖”照“水”而已。南宋人戴复古《登快阁和山谷韵》有云:“过尽千帆江自横”。即从温词脱胎,而造语较为直率,恐其意本亦不求含蓄。而这里却用“脉脉”、“悠悠”两个状词来体现婉约的词境,读此可悟诗词之分野。“脉脉”者,温存含情之态。这个倚楼而望的女子对落日并不见得有好感,因为它标志着一天的时间又过去了;可是,斜晖偏脉脉含情地依恋着她。相反,她对江水倒是寄以感情的,希望它能把自己的丈夫从远方带回身边;然而水偏偏没有反应,依然无情地向前流逝,丝毫不关心她的命运。“悠悠”一词,正写出了江水的长逝无情。

末句的“白苹洲”,盖为当初二人分手之处,亦即江楼所见。夫所欲见者,远人也,然而见不到;所不欲见者,分手之地也,然而白苹之洲就在眼前。于是惟有“肠断”矣。考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六录中唐人赵微明(《全唐诗》作赵徵明)《思归》诗云:

为别未几日,去日如三秋,犹疑望可见,日 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苹满芳洲。寸心宁死别,不忍生离忧。(按,此诗始见元结《箧中集》,赵与元盖为同时人。)

疑温即据是诗加以渲染提炼而成此词。有的注本引梁人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苹,日落(一作‘暖’)江南春”。虽不误但并不贴切。又有注本引寇准《江南春》诗者,则以宋注唐,殊乖事理,温在晚唐岂能看得到北宋人写的诗乎?或又据《太平寰宇记》,谓湖州霅溪东南有白苹洲者,即其地,则嫌过于指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