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李贺《李凭箜篌引》

古代诗歌札记·说李贺《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人们每觉李贺的诗难懂,我自己也不例外。最近重读《昌谷集》,略有一点新体会。人的思维分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近年来似已渐成定论。但这两者是互相依存的,特别是形象思维,它并不能独立于逻辑思维之外。当然,逻辑思维亦须凭借形象思维才能清楚而生动地把意思表达出来,故说理散文每借助于寓言和比喻。而李贺的诗,其难解处往往在于用绚丽的辞藻织成一个个具有幻想色彩的形象的网,纷纷藉藉杂糅在一起,使人不易找出其内在联系,即逻辑上的条理性和层次性。如果我们能把它们理出个头绪来,困难自然就少多了。另外,李贺笔下的形象描写除富有幻想色彩外,还运用了不少典故,读者很难捕捉其真正的涵义,这也是一个难点。这就需要我们为这些辞藻和典故找到可靠的根据,做出合理的解释。现在便举《李凭箜篌引》为例。

开头四句,点出李凭在弹箜篌。据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引《通典》,知李凭所弹为竖箜篌。另据与李贺同时的诗人杨巨源《听李凭弹箜篌》诗,知李凭为当时供奉内廷的乐工,即所谓“梨园子弟”。这一点很重要。不独第四句“中国”字样有了着落(“中国”指都城,即当时的长安),而且下文“十二门”和“紫皇”也是虚实兼指的,使读者得知其双关涵义。盖“十二门”既指天帝的宫门,也指长安的城门;“紫皇”既指上帝,也指皇帝。下面我们分别研究一下这前四句。

第一句,“吴丝蜀桐张高秋”,“丝”用以制琴弦,“桐”用以制琴身,无论琴、瑟、箜篌,都缺不了它们。而“吴”、“蜀”则标出“丝”与“桐”的产地,除了标榜这乐器是高档名牌货(如古人一说琴必曰“焦尾”之类)外,还说明它是从长安不远千里物色到的用上好材料做成的,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意。“张”不仅作陈列解,也兼指弹拨、演奏,如《庄子》所谓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张”即演奏意。“高秋”即暮秋,指阴历九月。这是点明季节,与下文“秋雨”、“桂树”、“露脚”、“寒兔”相照应。但首句只说“丝”、“桐”,则不辨为何种弦乐器,故第四句明白说出李弹的乃是箜篌。这是另一种互文见义的手法。

第二句“空山凝云颓不流”,各家注本都引《列子》“响遏行云”的出典,意指所奏箜篌,其声音上达云霄。王琦《汇解》的解释似更深入一层,我是比较同意的。他说:

琦玩诗意,当是初弹之时,凝云满空;继之而秋雨骤作;洎乎曲终声歇,则露气已下,朗月在天,皆一时实景也。而自诗人言之,则以为凝云满空者,乃箜篌之声遏之而不流;秋雨骤至者,乃箜篌之声感之而旋应。似景似情,似虚似实。……

惟解“空山”句为响遏行云之意,还未尽贴切。鄙意此是形容李凭在弹箜篌时,周围环境阒然静寂,达于极点,如在空山中,不独万籁无声,即高空欲颓堕之云亦凝而不流。这就给李凭精彩的演奏创造了一种极为宁谧的气氛。第三句“江娥啼竹素女愁”,王琦说:“咏其声能感人情志。”似尚隔一层。盖“江娥”泪染之竹,本为斑竹,此借指箫管类乐器;“素女”用《史》、《汉》天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的典故,这里借指琴瑟一类在箜篌以外的弦乐器。这句实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李凭弹箜篌,哀愁动人心魄,兼具箫管琴瑟之美;二是说李用箜篌所奏之乐调远胜箫管与琴瑟。然后第四句点出本题,并说明身在长安。

第五、六句“叫”、“笑”为韵,两句自成一节。上句写音,下句写情。王琦把“玉碎”、“凤叫”、“蓉泣”、“兰笑”都释为“状其声”,疑未确(其它旧注亦多类此,似皆不够贴切)。“玉碎”指声音清脆,向无争议;而“凤叫”则言人人殊。如姚文燮云:“玉碎凤鸣,言其激越也。”王琦则谓:“凤叫,状其声之和缓。”这种大相径庭的理解,原也难怪,因为凤凰鸣叫谁也没有真正听到过。不过李贺在这里用了个“叫”字,显非和缓而是激切之意。《太平御览》卷九一五引《论语摘襄圣》,说“凤有九苞”,八曰“音激扬”;又引《韩外传》说:“夫凤,……小音金,大音鼓。”以金鼓状其声音,自非“和缓”可知。故鄙意以为碎玉状其声之清脆,凤叫状其声之激扬。至于“芙蓉泣露香兰笑”,固不排斥形容李凭所弹乐曲音色之美,但主要还在写其情之有悲亦有喜。而且这悲和喜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是美如芙蓉香兰之姿的。芙蓉带露如泣,人固易知;香兰开花时花瓣初绽,如美人巧笑,则须有格物致知的经验。这两句比前四句深入了一步。

第七、八句既写乐声上达天听,也写它打动了皇帝的心,是总括语,而又起承上启下之作用。“冷光”二字,上承“高秋”,下启“秋雨”。箜篌之奏,使“冷光”得“融”,则上文所写的“凝云”盖由凝而动,由颓而流矣;于是过渡到第九、十两句,仿佛秋雨之点点滴滴乃由石破天惊之故;而乐声能使石破天惊,则震撼人心、感泣鬼神之魅力可知。第十一、十二两句,写李凭艺精,连善弹箜篌的神妪成夫人(典出《搜神记》卷四)都要经他在梦中传授;而鱼跳蛟舞,即《荀子·劝学》所谓“瓠巴鼓瑟而流(沉)鱼出听”之意,谓乐声能感动异类。但关键是李贺为什么在“鱼”“蛟”之上用了一个“老”和一个“瘦”字。我以为,此承上句“妪”字而来。神是老妇人,则水族也是“老”与“瘦”者,以求得形象上的和谐统一(如“枯藤老树昏鸦”之“枯”、“老”、“昏”,亦是求得形象上的和谐统一),一也。人老则阅历丰富,“鱼”、“蛟”亦然;人老则感觉迟钝,“鱼”、“蛟”亦然。连饱经风霜而感觉迟钝的“老鱼”、“瘦蛟”也不禁闻乐而冲波起舞,可见此乐声感染力之强,二也。上文所举诸般形象,如江娥、素女、昆玉、凤凰、芙蓉、香兰等等,皆人与物之美好都丽者;此外则更进一步,言李凭之弹箜篌,不仅美丽者为之动容,即老瘦者亦不能不受到感动,三也。李贺诗诡谲怪诞,多在此等处,故姑妄揣测而言之。

结尾两句是曲终奏雅,袅袅余音。王琦云:“言赏音者听而忘倦,至于露零月冷,夜景深沉,尚倚树而不眠。其声之动人骇听为何如哉!”其说近之。据姚文燮《昌谷集注》引《余冬序录》:“吴刚字质,谪月中斫桂。”前人对此亦有争议。如王琦即以为此实指魏之吴季重。我的意思是,从末两句整体看,“吴质”自当指月中的吴刚。诗人之意盖谓不仅世间凡俗人听了李凭所奏的箜篌如醉如痴,连月宫里的吴刚也听得出了神,倚树不眠。这仍是透过一层的写法。但所以用“吴质”而不用“吴刚”,疑兼有作者自况之意。吴质是三国时文人名士,李贺本人也自负才华,本有相类似处。姑且拈合,正不必拘其用事是否允洽。全诗写李凭初奏时“空山凝云颓不流”,弹到高潮时则“石破天惊逗秋雨”,乃至曲终声歇,竟自“冷露无声湿桂花”(王建诗句),寒月逼人,听者忘倦。就实景而逗起作者无穷幻想,王琦固已先我言之矣。

此诗在用韵方面也有特色。句句用韵,一也。前四句由泛说而转入实指,故用一韵;五、六句状其声与情,乃一换韵;七、八句承上启下,又属总括虚写,故又换一韵;末六句深入细致地写乐声之感天动地,故再次换韵,二也。迤逦写来,以平淡出之之处用平声韵脚;精心刻画,着意描摹处则用仄声韵脚,三也。末六句韵脚以上、去两声之字通押(唐人虽有此例,尚非普遍),四也。即就上去通押而言,作者亦匠心独运,五也。盖“雨”、“舞”为一韵(上声麌姥韵)“处”、“妪”、“树”、“兔”为一韵(去声遇暮韵),如以两句为一节,则主要的韵脚都押在下句,那么末六句实更分两层,即前四句为一层,后二句为一层,以末二句乃一篇之余波故也。可见这六句虽属上去通押一韵到底,作者却仍尽量使韵脚有变化,在不规则中体现规则,从而见出层次和深度。这是读古体诗(特别是读唐人的七言歌行)所不可不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