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采薇》和《何草不黄》
浅析《诗·小雅》中两首反映征夫的诗
古今学者大都认为《诗经》中的《小雅》部分是士大夫的作品。但其中有若干首诗的风格却近似《国风》。如《小雅·谷风》一首,即明显为摹拟《邶风·谷风》之作。这里要分析的《采薇》和《何草不黄》也是拟民歌体。
《采薇》是一首反映士卒戍守边陲、备尝军旅艰苦生活的诗。前三章以“采薇”起兴,句子形式大体相同。这正是当时的民歌体。但四、五两章文字整饬古雅,不像一般民歌那么流畅自然,足以说明此诗毕竟是士大夫的作品。诗的写作年代历来众说纷纭。毛、郑旧说以为它是周文王时所作,这当然不可信。汉儒有的说是周懿王时的作品,有的说是作于周宣王之世,前后相差约百年。据史书记载并用《小雅》其它诗篇来印证,西周一代少数民族猃狁长期为北方边患,直到宣王时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停止过,这首诗既属拟民歌体,恐怕写作年代不会太早。我们姑且说它是宣王时的作品,大抵不会错。至于具体年月就无从深究了。
《毛诗序》说:“采薇,遣戍役也。”把这句话译成口语,就是说这首诗是描写被派遣到边境去戍守的士兵们的生活的。这样笼统地说本不算错。因为从全诗看,第一章写启行出征,第二章写军队在途中,第三章写战士到达边境,第四章写与敌作战,第五章写严加戒备,最后一章写在归途中对这次远戍作了一次总的回顾。层次井然,并不费解。但从东汉郑玄的《毛诗笺》开始,有些人硬把这首诗讲成人们在出发时便已预见到将来的战斗和归途的辛苦,这就未免太牵强了。所以明朝人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一书里对这种说法大加驳斥。我们认为何楷的理解是对的。古代士兵戍守边防,不仅作战时有生命危险,就在往返的途中也十分辛苦。最末一章,诗人写战士们的归途痛定思痛,用意是很深刻的;如果依照旧说,在刚出发时就预言归来时的情景,不但缺乏现实生活基础,而且近于无中生有,把感人至深的描写弄得虚假化了。清末的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说:“《采薇》乃君子忧时之作。”还是比较中肯的。
解释这首诗,首先要弄清楚,前三章以“采薇”起兴,究竟何所指?我以为其中并无深文奥义,只是表现时间上的变化。“薇”是野菜,俗称野豌豆,豆苗可以吃,所以人们去采它。“作”是从地里生长出来,“柔”指豆苗柔嫩可食,“刚”指既老且硬,到了秋天,苗已成萁,又老又硬,不能吃了。第六章说兵士们出发时“杨柳依依”,乃初春景象,那不也正是豆苗刚刚出生的时候吗?等到它又老又硬,已经从春到秋;乃至撤防归来,早已进入冬天,遇上“雨雪霏霏”的季节了。这是前三章的每章开头两句的解释。
其次,前三章还三次提到“曰归曰归”。这就是说,士卒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第一章“岁亦莫止”的“莫”是“暮”的古写字。“岁暮”,通常指秋冬之交,不指年底。第三章的“岁亦阳止”,“阳”指农历十月,比“岁暮”更晚一点,已进入冬天。这就同第六章的“雨雪霏霏”前后呼应,说明士兵在外戍守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附带说明,诗中好几个“止”字,还有“思”字、“曰”字,都是虚词,不是语尾助词就是语首助词,并无实际涵义。这是读《诗经》必须注意的。
第一章的后四句,点明这些士兵为什么不顾妻儿老小,而且不能安居乐业。诗人反复说这是为了“猃狁之故。”这样强调,一是表示局势紧张,敌人逼近,边陲告急;二是表示这些士兵还有一定的爱国心。 为了不让猃狁入侵,不能不抛撇家室,出征远戍。当然,他们的远行是被动的,不是完全出于自愿的。西汉名将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确是豪言壮语。但我觉得,他是反用《采薇》诗意,把被动语气换成了正面的慷慨陈辞。“靡室靡家”,等于说顾不上个人的家室;“不遑启居”,等于说再没有闲空安稳地坐在家里了。我国古人席地而坐,同今天日本人的习俗一样,不论坐和跪都是两膝着地。所谓“坐”,就是把臀部贴在脚跟上,这就叫“居”。所谓“跪”,就是把腰部挺直,使臀部和脚跟离开,这就叫“启”。无论“居”或“启”,都是指平时过日子;而外出作战,根本没有歇息的时间,所以说“不遑启居”。
第二章,开头说薇菜已长出嫩苗,表明时光正在流逝。心里只想着回家,当然十分忧愁。“忧心烈烈”,指心里火烧火燎的,等于说五内如焚。可是征人也确实辛苦,一路上又饿又渴,无法休息。最后两句,点出仍在途中行军,驻防地点究竟在哪儿还没有固定下来,因此也不能让人给家里捎回任何信息。“归”送的意思。 “聘”是“问”,这里作名词用,等于说音信、消息。
第三章,写士兵已抵达边界。“王事靡盬”,《诗经》中屡见,意思说为天子办事简直永无休止。“孔”是大、非常的意思。“忧心孔疚”,是说内心忧伤使自己极端痛苦。“我行不来”,旧说都讲成我这次出征有去无回。但清人马端辰在《毛诗传笺通释》里解释《小雅·大东篇》,把“来”字讲成慰抚的意思。我以为这里也不妨用马瑞辰说,那么“我行不来”就是说我这次远戍出征,并没有人来慰问我。接受慰问,这原是一个战士心里所希望的,然而连这点希望也终于落空了。
第四、第五两章应该连读,改用常棣之花来起兴。第四章头两句,说开得十分茂盛的是什么? 回答是常棣之花。“尔”,是花开得十分繁密茂盛的意思。 常,就是常棣,李时珍《本草纲目》认为就是棠棣,是一种果树。“华”和“花”本是一字。这两句借常棣之花盛开以引起下文,比喻“君子之车”装璜得非常漂亮。“路”是假借字,本字应写作“辂”,是大车的意思。“君子”指军中统帅。春秋以前,打仗都是战车,主帅坐在四匹马拉的战车上指挥,发布命令。“戎车”就是战车、兵车。“四牡”是四匹公马,“业业”是高大肥壮的样子。这几句全力形容主帅的战车,显得军容威严,声势很大。尽管如此,战士们却不可能安定下来,要时时准备作战。“捷”也是假借字,本字是“接”。一个月要同敌人接触三次,说明前线战斗生活是多么紧张激烈。然后紧接下去写到第五章。这一章的前四句省略了主语“戎车”,意思说战车前面驾有四匹马(“骙骙”是强壮的样子,下文“翼翼”是整齐的样子),而这样的战车是主帅所凭借的,也是士兵们用来隐蔽身体的。这里的“小人”和“君子”相对应,指士兵。“腓”是“庇”的通假字,这里当隐蔽讲。下面写到主帅用的兵器——弓和箭。但诗人没有直接写弓箭,而是用局部代替整体。“象弭”,是指弓的两端连接弓弦的地方装饰着象骨;“鱼服”,指鱼皮做成的盛箭的容器,“服”字正写作“箙”。这样的描写,既刻画出主帅的威风气派,兵器十分考究;同时也说明整个队伍从上到下都戒备森严,气氛异常紧张。所以七、八两句说:“怎么能不每天戒备呢,猃狁是厉害的啊!”“棘”同“急”是一个意思。
从这两章的内容看,诗的作者显然是上层士大夫,否则他不会对当主帅的战车和兵器感兴趣,也不会着重写主帅的气派威风。但这两章并未游离于全诗之外,它同前后几章还是紧密相连的。第四章写交战,每五章写戒备,都是战场生活的具体反映。主帅尚且紧张,士兵们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古今诗人、学者认为《采薇》的第六章写得最好。其所以好,首先是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显示出季节的变化,点明时间的流逝和征途的遥远。其次是景物本身就形成强烈的对比。但在对比之中又有着一以贯之的惆怅忧伤。出征远戍,心情沉重,“杨柳”虽好,却带有依依惜别之情;等到征战归来,照理讲应该心情舒畅了,事实却并非如此。正如前面所说,“雨雪霏霏”的景象更增加了痛定思痛的悽惶烦恼。去的时候“载饥载渴”,回来时仍旧“载渴载饥”。虽说侥幸生还,可同样十分辛苦。因而一路行来也是迟缓的。这不仅指战士们长途跋涉,步履艰难;而且反映出征人的心情也是沉重的。最后用“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样直截了当、毫无掩饰的沉痛语言作为结束,真是把战士们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尽管作者是上层人物,却能了解这些远戍的士兵们的心,给予他们以极大的同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作品的人民性。
如果说《采薇》一诗,多少还带有抵抗侵略者的色彩,诗人在同情战士们的征戍生活的同时,还对带兵的主帅做了一些正面描绘;那么《何草不黄》就纯粹是一首为苦于劳役的征夫们倾诉哀怨的佳篇了。
由于从事劳役的征夫们一年四季在外奔跑,最容易见到的就是一望无边的草原,因此诗人以“何草不黄”起兴。草的枯黄正如同人的憔悴,这比喻是很形象的。第一章共四句,中间两句是并列句式,而最后一句才点明这样辛苦劳碌无非是替最高统治者去“经营四方”。所以这四句诗不是一般的两句一组、上下对应的。“何日不行”,是说一年之中没有一天不在外奔走;而“何人不将”,则指万民无不从事劳役,几乎无一人可以幸免。前一句指一年中的每一个日子,后一句指一国中的每一个人。“将”与“行”是同义词,都是指四处奔走。我们不妨用《小雅》中的《北山》一诗来对照一下。《北山》里是这样写的:
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这里的“贤”是多劳的意思。《北山》的作者抱怨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夫”们相比,只有他一个人辛辛苦苦,奔波劳碌。他感到心里委屈,还只限于个人的遭遇,而这首《何草不黄》,却是替普天之下因服劳役而奔走四方的人在进行控诉,这就不是微弱的呻吟而是接近于大声疾呼的呐喊了。所以在第二章的末尾,诗人竟然愤慨地说:“哀我征夫,独为匪民?”译成口语,就是:“可怜我们这些征夫,难道唯独我们就不是人了吗?”
第二章还有几个词儿比较费解。首先是“何草不玄”的“玄”字。旧注都把它讲成黑色,认为草枯之后逐渐由黄变黑。这本不算错。但清人陈奂在《诗毛氏传疏》中却把“玄”字讲成了“蔫”。我们常说花草快要枯萎时就打蔫儿。“玄”就是打蔫儿的意思。第一章的“黄”形容草枯时的颜色,这里的“玄”则是指草枯时的形态。我觉得这个讲法很形象,比讲成黑颜色更生动细腻。其次是“何人不矜”的“矜”字。这个字在这里可以读“鳏”,指丧妻的男子。可摆在这儿就不大好讲。马瑞辰认为这个“矜”是“瘝”的通假字,“瘝”与“鳏”同音,当生病讲。连上第一句,意思说,没有不打蔫儿的草,没有不累得生了病的征夫。所以下面接着说,“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第三章,诗人的口吻就更加激烈了。“兕”和“虎”都是野兽。只有这种野兽才整天在旷野里行走。诗人说,我们又不是野兽,竟然整天地在荒山野地里奔走。可怜我们这些征夫,想要休息一下,却连一朝一夕的闲空都没有。难道人真的连野兽都不如么?
最后一章,又用毛尾蓬松的狐狸来起兴。意思说,只有野生的狐狸才在深草丛中钻来钻去;而在我们的大路上,只有远行的征夫们乘坐着高高的棚车来来往往。
全诗四章,先用到处都有而听其自生自灭的野草起兴,然后又用一年到头在旷野荒草中生活的各种兽类打比方,说明这些终年奔走于四方的服劳役的人,就跟草木禽兽一样,既不能享受人类应有的待遇,更谈不上过安居乐业的生活。作者把一腔哀怨愤激之情,用极为精炼的语言写得淋漓尽致。这在《小雅》的诗篇里,称得起是千锤百炼之作。我们不禁为两千多年前的诗人大声喝彩了。
附:《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附:《何草不黄》
何草不黄! 何日不行! 何人不将! 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