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居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鸣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是陶渊明弃彭泽令归田之后,于第二年写的一组诗。这组诗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他归田以后的生活,历来被看作是他的代表作。
这一首是叙述他弃官归田的原因,以及归田之后的村居生活和重返自然的愉快心情。
诗的前八句,叙写他归田的原因。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两句是说,从小就没有适应世俗的气质、风度,生性所爱的就是山丘自然。 “俗”在这里指的当时官场的那些虚伪、欺诈、相互倾轧等腐败现象。 “无适俗韵”正说明了诗人的志趣与当时现实的不合。对于这种现实,诗人既无力去改变,又不愿与统治者们同流合污,加之诗人性好自然,在不能施展才能,实现他“兼济天下”之志的时候,只好“独善其身”毅然归田了。这两句正是从这一根本点上讲了他归田的原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是诗人对入仕这段经历的悔恨。“尘网”指的是仕途、官场,自己的入仕则是“误入”, 这与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的“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一样的意思,都是对自己以前一段仕宦生涯的追悔。“三十年”应是13年,诗人从29岁起为江州祭酒,到41岁去彭泽令归田,正好是13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诗人对仕途生活的感受。 “羁鸟”、 “池鱼”是他13年宦海生活的自比。仕途既如捕捉拘锁鸟兽的“尘网”、 “樊笼”,浮沉于宦海的诗人当然也就是“羁鸟”、“池鱼”了。这个比喻,不单是指仕途那些腐败、污浊、束缚与限制,主要还是说当时动乱环境中仕途的凶险,和潜伏着的阴谋与杀机。这又和他在《感士不遇赋》中所说的“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所表达的是同一思想。这种提心吊胆的仕途生活,既不与他的志向相合,也难比他少年时期忘情自然的美好生活,难怪他要“恋旧林”、 “思故渊”了。避祸是他归田的一个主要原因。诗人经历了十多年的仕途生涯,充分认识官场的腐朽与凶险之后,终于选择了“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的道路,实现了他“长为陇亩民”的宿愿。 “守拙”是归田的自谦之词,实质上是将“守拙归田”与“仕途机巧”相对着说的,寄托的则是诗人对官场的厌弃与蔑视。于此见出,他的归耕,并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而是积前半生两种不同的生活经历和长期思想矛盾之后,而采取的重要的生活步骤,是一种不妥协的抗争行动。
后十二句是写诗人归田后的快慰心情。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是自家庭院的景物,是近景,是静态的描写。事极村朴,语极通俗,信手拈来,毫不修饰,却道尽农家本色。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院外村落的景物,是远景。立脚点还在家中,是从自家举目望去,看到隐隐约约笼罩在炊烟之中的远方村落。 “狗吠深巷中, 鸡鸣桑村颠。”也是庭院外的景物,却是中景,是动态的描写。这两句是从汉乐府《相和歌辞》的“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化裁而来。 古人常以“鸡犬相闻”描写农村火烟繁盛,平静安宁的农村生活,陶渊明此句亦复如此。
以上八句写景,次第出现,极有层次,并且远近错落, 动静相宜,有声有色。语言极为朴实自然,着墨不多,就勾画出一幅安宁静谧的田园风光图。更重要的是诗人经历了仕宦的痛苦折磨之后,摆脱了“樊笼”、 “尘网”复归田园,自然有一种如释枷锁的轻松与欣慰,所以在他眼里, “方宅”、 “草屋”、 “榆柳”、 “桃李”、“鸡鸣”、 “狗吠”、 “远村”、 “炊烟”无不那样美好、亲切。诗人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描绘这些普通的景物的,并且附于它们以情感,为我们创造了这种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美妙意境。这里应当说明的是,诗人的这种描写是理想化了的,并不完全是写实。这是因为一则他总是以他笔下的田园淳朴和黑暗的官场相对照,咏赞田园,厌恶仕途,实质上却是寄托他的一种社会理想;二则当他在丑恶的官场中使他的理想破灭时,他却从另一个天地中寻求自己的理想,而这就是田园。陶渊明不是那种碰壁后就幻灭了的人,他的一生始终对人生、社会怀有很高的兴致。这里和《桃花源记》一样,表现的是理想。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两句,由写景转入写事,由写物转入写人, “尘杂”即尘俗杂事,就是官场那种毫无价值的应酬。 “无尘杂”是没有尘俗杂事相扰,因此才得到了闲适宁静的生活。这种生活虽然是淡泊的,但它却摆脱了丑恶,摆脱了“樊笼”,摆脱了“心为身役”的困境,满足了“爱丘山”的本性,保持了自己完整的人格,做到了避伪趋真,避薄还淳。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正是他这种重返田园后感到的激动、欣慰与慨叹的准确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