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顾彦先赠妇往返
(其一)
我在三川阳,子居五湖阴。
山海一何旷,譬彼飞与沉。
目想清慧姿,耳存淑媚音。
独寂多远念,寤言抚空衿。
彼美同怀子,非尔谁为心。
(其二)
悠悠君行迈,茕茕妾独止。
山河安可逾,永路隔万里。
京室多妖冶,粲粲都人子。
雅步擢纤腰,巧言发皓齿。
佳丽良可美,衰贱焉足纪。
远蒙眷顾言,衔思非望始。
(其三)
翩翩飞蓬征,郁郁寒木萦。
游止固殊性,浮沉岂一情。
隆爱结在昔,信誓贯三灵。
秉心金石固,岂从时俗倾。
美目逝不顾,纤腰徒盈盈。
何用结中款,仰指北辰星。
(其四)
浮海难为水,游林难为观。
容色贵及时,朝华忌日晏。
皎皎彼妹子,灼灼怀春粲。
西城善稚舞,总章饶清弹。
鸣黄发丹唇,朱弦绕素腕。
轻裾犹电挥,双袂如雾散。
华容溢藻幄,哀响入云汉。
知音世所希,非君谁能赞。
弃置北辰星,问此玄龙焕。
时暮复何言,华落理必贱。
这四首诗合为一组,第一、三两首乃托为丈夫赠妻之作;第二、四两首乃妻答夫之作。因为诗的内容互有联系,所以很难分开论述。
这组诗的作者陆云(公元262—303年)字士龙,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孙吴大将陆逊之孙,诗人陆机之弟。晋武帝平吴后,在家闲居十年,后与兄机一同入洛,为吴王司马晏郎中令,历任浚仪令、清河内史诸职。陆机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陆云亦被害。
陆云早年与陆机齐名,号为“二陆”。他的诗文虽不如陆机那样有名,但对文学力主清省,在他给陆机的不少信中,表达了他的观点,有时确能道出陆机作品的某些不足之处。
《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凡四首,《文选》仅录第二首和第四首,题作《为顾彦先赠妇》,所以李善注认为有错误。又“顾彦先”当即顾荣,但《文选》陆士衡《为顾彦先赠妇》诗注说: “集云:‘为全彦先作’,今云‘顾彦先’误也。”但《六臣注本文选》引李善注则作“集云: ‘为令彦先作’”。据逯钦立先生考证, “令彦先”当是“令文、彦先”之误。 “令文”即陆云《答大将军祭酒顾令文》诗的“顾令文”; “彦先”即顾荣。此说似较妥善。
陆机、陆云皆有为顾彦先赠妇之作,不论这里所说的“彦先”,是顾荣也好,全彦先也好,还是顾令文和顾荣二人也好,从陆氏兄弟这两组诗看来,都是夫妇相赠答之词,而且是丈夫在洛阳、妻子在吴地。从情理上讲,陆氏兄弟不可能既代身居洛阳的丈夫作诗赠妻,又代留居吴地的妻子作诗回答;再说这位“彦先”夫妇也没有必要既求陆机代作,又求陆云代作。所以这两组诗,恐怕只是作者们拟托之辞,并非真的代作。从这两组诗的内容来看,虽不全相同,但所写都是游子、思妇的心情。尽管陆机所作妻子的答书,只是写相思之情,对丈夫并无不信任之意;陆云所作,则有“时暮复何言,华落理必贱”之语,似有怀疑丈夫不忠实之意。显然,这是两位作者的设想和构思不同,未必能说明诗中的夫妇关系究竟如何。应该说,这类题材,在汉末以来的诗歌中比较常见,象《古诗十九首》及题为“苏李诗”的一些作品,内容都与此有类似之处。二陆之作,恐怕用意本在借此拟古,以提高自己的诗才。至于托之顾荣,或许因为顾荣是他们的好友,或有戏谑之意吧!
陆氏和顾氏都是南方的大姓,并在孙吴时代世任要职。晋武帝灭吴之后,为了招怀南方的大族,把他们征召到洛阳,任以官职。这些南方的大族在入洛时,心情大抵是矛盾的。一方面,这些南方的高门在吴亡之后,对于晋朝的统治还是拥护的。所以陆机到死还自称受到晋朝的“重恩”;顾荣后来也效忠晋朝,为平定陈敏之乱立下了功勋。但另一方面,他们毕竟受到歧视。例如,吴国的宗室孙秀降晋,其妻骂之为“貉子”(《世说新语·惑溺》) ;吴人蔡洪入洛,被洛中人斥为“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同上《言语》)。甚至陆机也曾遭冷遇,如《世说新语·简傲》; “陆士衡初入洛,资张公(华)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在这种处境下,想念故乡、怀念家乡的亲人,自然是无足怪的。这种心情,在陆机的诗中表现较为明显,如: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修身悼优苦,感念同怀子”等语,就流露了这种感情。陆云这四首诗似不这样显著,只是写相思之情。但在这组诗中,妻子给丈夫的答诗中一再强调“京室多妖冶,粲粲都人子”;“西城善稚舞,总章饶清弹”,其实也曲折地表现了当时被征服的吴人对都城洛阳的看法。据《抱朴子》等书记载,不但西晋时代,即使东晋南渡之后,江南士族还在那里学中原人的语音,模仿中原人的礼制风俗和生活习惯。当时妇女们自然也会认为中原人是“佳丽”,而自称“衰贱”。当然,在这种情绪后面,也多少隐藏着被征服的吴人对中原人的某些不满。因为中原人对吴人,毕竟有一种“征服者”的优越感,不免引起吴人反感。所以清初人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中解释陆机、陆云的这些诗,认为第二首是说“北人不可交”;第四首是说“彦先不得交北人”。这种解释虽未必是定论,但有一定的道理。
总的来说,这几首诗借夫妇赠答的口吻来写出陆云对中原人的看法,或许因为他们觉得直抒己见,未免触人忌讳,而游子思妇的题材又是当时诗歌常见的主题。从艺术上说,陆云这四首诗,所用多系直叙,照吴淇的说法,似暗寓此意。但吴氏认为这些诗较陆机所作为“显露”,则符合事实。在这四首诗中,似乏陆机的“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这样看似平淡、而感慨甚深之句。所以历来论者多以陆云诗不如其兄,显然是有见地的。但陆云诗亦有其长处,即较陆机诗的清省平淡,较少晦涩之句。关于这一点,他在给陆机的信中。曾一再强调这种主张。这也许是二陆诗风差别的一个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