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散曲《东门行》原文与翻译、赏析
《汉乐府》
出东门,不顾归②,来入门③,怅欲悲④。盎中无斗
米储⑤,还视架上无悬衣⑥。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
衣啼:“他家但愿富贵⑦,贱妾与君共餔糜⑧。上用苍浪
天故⑨,下当用此黄口儿⑩。今非(11)!”“咄!行!吾去
为迟(12)!白发时下难久居(13)。”
〔注释〕
①本篇选自《乐府诗集》,属相和歌辞瑟调曲。东门,指主人公所居之地。一说,东门为主人公要去作为之地。②不顾归,一本作“不愿归”。意为下了决心去走险,不考虑再能回家。③来入门,暗示主人公已出过一次“东门”,又回到家里。④怅欲悲,愁苦惘然的心情涌来。⑤盎,大腹小口的盛器。无斗米储,没有一斗米的存粮。⑥还视,回过头来看。悬衣,挂着的衣服。⑦但愿,只希望。⑧共餔糜,共食粥。糜,指粥。⑨用,因,为了。苍浪天,青天,苍天。⑩黄口儿,指幼儿。(11)今非,不要再为非(干坏事)了。(12)吾去为迟,我现在走已经迟了!一说,被“儿母”劝阻后发出的怨言,意为“我的行动被耽搁了”。(13)白发时下,白头发常常落下来。难久居,难以长久地挨下去。
〔分析〕
汉武帝“立乐府而采风谣”,因而汉代的乐府诗颇多民间歌辞。它们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正如《诗经·国风》中的那些民歌一样,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下层民众自己吟唱自己的生活,因而放射着耀眼的批判现实的光芒。
但是,即使在汉乐府民歌中,直接描写民众“犯上作乱”、敢于抗争的作品也并不多。而《东门行》直接宣泄了反抗的激愤,是一首饱蘸血泪的反抗之歌。
《东门行》篇幅短小,寥寥不到百字,却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民众迫于饥寒穷困而决心铤而走险的图景。歌辞落笔入题,一开始就用“出东门,不顾归”和“来入门,怅欲悲”对照描述,突出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悲愤。他已经离家出过东门——即准备铤而走险之处,但又去而复返。什么原因呢? 出于对自己的“家”,以及对家中的妻儿的眷恋。但是,回家之后他更“怅欲悲”,陷入了更大的苦恼。“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这两句十分重要:(一)它直接回答了主人公为什么“怅欲悲”;(二)它补充交代了主人公一度“出东门,不顾归”的原因;(三)它又告诉了我们为什么主人公最后毅然再次“拔剑东门去”。这两句,使主人公的反抗行为同一般盗贼的为非作歹区别开来,才激起广大读者的深切同情。
至此,主人公的内心矛盾似乎得到解决。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他“拔剑东门去”时,他的妻子又出来劝阻。劝阻的理由应该说是十分沉痛而且有力的,一是别人家企求富贵,我宁可跟你一起喝粥过穷日子,二是你应该想想孩子,因为一旦遇到不测,孩子更要挨冻受饥。但是,前面已经提到,主人公的出走并不出于一时的冲动,而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采取的最后行动。面对这一新的矛盾,他不再犹豫,却是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去已经迟了,“白发时下难久居”这最后一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它有力地揭示了主人公对于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愤懑,也告诉我们他最后决心反抗的正是这不合理的、逼得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的腐朽社会,从而深化了故事的主题。
《东门行》在艺术上很有特色,主要表现在它的叙事手法上。
首先,剪裁精当。歌辞不是有头有尾的叙述故事,只是截取主人公再次“拔剑东门去”前夕的一个侧面,集中加以描绘。短短的七十八字,写到了主人公的犹豫、妻子的劝说和主人公的再次出走。主人公及其妻子的音容声貌,以及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历历在目。中国诗歌强调“字唯其少,意唯其多”,这固然是就抒情诗而言,但这首叙事歌辞同样显示出这一特点。
其次,对话传神。汉代的乐府民歌大都擅长运用对话刻画人物。本篇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对话,但由于这些对话选择得当,富有个性,切合人物的心理状态和特定处境,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充分呈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另外,歌辞长短错落,随着叙述的进展和人物心情的变化,节奏变化十分迅速。如一开头刻画主人公的内心矛盾,用节奏紧促的三字句;妻子的劝说,又用节奏和缓的六字句和七字句;主人公最后的决绝词更用了二字句和一字句:“今非!”“咄!行”,显示出斩钉截铁的语调。这也有效地增添了歌词的艺术感染力。
关于这首歌辞还有两个问题要附带提出来:
(一) “东门”在西汉京城长安,还是东汉京城洛阳?
现存的汉乐府民歌大部分是东汉之作,王运熙先生曾从作品的内容、形式和名物三方面对此作过考订。如汉乐府《西门行》中的西门,即指洛阳上西门,系洛阳十二城门之一。《驱车上东门行》中的上东门,即指洛阳上东门。因此,“比类以推,《东门行》中的东门,当是洛阳的上东门或中东门”,换一句话说,《东门行》也就是东汉的作品。
(二) 关于歌辞的异文。
据《宋书·乐志》所载,歌辞在“下当用此黄口儿”句下,还有“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数句。一种意见认为这是《东门行》的原貌,前者是由于后人抄录遗漏所致。但大多数人则认为这是晋代乐府为磨损歌辞的反抗锋芒而作的“润色”。后一种意见显然是正确的。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古辞所谓‘出门’,不知往作何事。晋乐所奏,增入数语,乃是出门仕宦,故曰‘自爱莫为非’。”陈氏站在封建立场上,不敢承认主人公“出门”乃是反抗,但他指出晋乐府增入数语后,诗意变为“出门仕宦”,却是一语中的,道破了晋代乐府增入这几句歌辞的用意,封建统治者就是这样阉割民歌的反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