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九牛坝观抵戏记
彭士望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1)。戊午闰月除日(2),有为角抵之戏者(3),踵门告曰(4):“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5)。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6),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7),山者牧樵(8),耕者犁犊(9),行担簦者(10),水桴楫者(11),咸停释而聚观焉(12)。
初则累重案(13),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14),反复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15),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16),儿拳曲如莲出水状(17)。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18),俚歌杂佛曲和之(19)。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20),更反侧背面承之; 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21)。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22)。两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23),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24),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25),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26),傅粉墨(27),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28),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29)。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30)。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 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31),行至索尽处,辄倒步(32),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33),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34)。女下,妇索帕蒙双目(35),为瞽者,番跃而登(36),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37),久之乃已; 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票(38),毛发竖,目眩晕,惴惴惟恐其倾坠(39)。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40),八岁儿亦斋栗(41),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42)。此皆诚一之所至(43),而专用之于习(44),惨淡攻苦(45),屡蹉跌而不迁(46),审其机以应其势(47),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48),乃始出而行世(49),举天下之至险阻者(50),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51),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52),盖以志凝其气(53),气动其天(54),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55)。此其意,庄生知之(56),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57);仪、秦亦知之(58),且习之以人国戏(59),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60)。庄所称僚之弄丸(61),庖丁之解牛(62),伛佝之承蜩(63),纪渻子之养鸡(64),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65),足逡巡垂二分在外(66),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67),何莫非是(68),其神全也(69)。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70),与之俱化(71)。甚矣,习之能移人也(72)!
其人为叟言: 祖自河南来零陵(73),传业者三世(74),徒百余人。家有薄田(75),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76),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77),赢则以供田赋(78)。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79),皆步担(80),器具不外贷(81)。谙草木之性(82),捃摭续食(83),亦以哺其儿(84)。
叟视其人,衣敝缊(85),瓢泊羁穷(86),陶然有自乐之色(87),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88),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89),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砺(90),男妇老稚皆顽钝(91),儇敏机利(92),捷于猿猱(93),而其性旷然如麋鹿(94)。
叟因之重有感矣(95)。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96),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97),为夏仲御之所深疾(98);然益知天地之大(99),物各遂其生成(100),稗稻并实(101),无偏颇也(102)。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103),以迄三家一巷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观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104),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105),托空言以记之?固哉(106),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107)。患不能致鸡鸣狗盗耳(108),吕惠卿辈之谄谩(109),曾鸡鸣狗盗之不若(110)。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 信陵、燕昭知之(111),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112),千金市死马之骨(113),而遂以报齐怨(114)。宋亦有张元、吴昊(115),虽韩、范不能用(116),以资西夏(117),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118)?悲夫!
〔注释〕(1)树庐叟: 作者自称。树庐是作者的表字。叟:老者。幽忧之疾: 《庄子·让王》云,“我适有幽忧之病。”成玄英疏: “幽,深也; 忧,劳也。”这里含有隐居愤世的意思。(2)戊午闰月: 康熙十七年(1678),这年是闰三月。除日: 指这一月的最后一天。(3)为:作。(4)踵门: 走到门前。(5)颔(han):点头。(6)泠(ling)然: 清凉的样子。(7)幼生: 清代应州县考试的幼童,称“幼生”。(8)山者牧樵: 在山上放牧、砍柴的人。(9)耕者犁犊(du): 扶犁牵牛耕田的人。(10)行担簦(deng)者: 行路挑担、打着笠盖的人。簦: 古时有柄的笠,形如今日的伞。(11)水桴(fu)楫(ji)者: 水上行船、划桨的人。桴: 木筏。楫:短桨。(12)咸: 都。停释; 停下来,放下东西。(13)累重(chong)案:叠起几张桌子。(14)承: 托。(15)鹊(hu)立: 如同鹄一样延颈举趾而立。(16)间(jian): 间或。(17)拳曲: 屈曲。拳: 通“蜷”。(18)鸣金鼓: 敲锣打鼓。(19)俚歌: 民间的通俗歌谣。佛曲:佛教的颂曲。(20)周:环绕。(21)前仪: 前次的样式。(22)径半之:直径有它的长度一半大小。(23)可: 大约。(24)悯(min): 怜惜。(25)桥: 也作“蹻”,表演高蹻时用的木棍。(26)履(lu): 踩: 踏。(27)傅: 通“敷” ,搽。(28)坦坦: 平易的样子。(29)回翔: 旋转飞舞。中节: 合乎节拍。(30)暨: 及。江左: 长江下游以东地区,即今江苏省一带。(31)如持衡:好象拿着衡器。(32)辄(zhe): 就。倒步: 倒着走。(33)偃行: 伏身而行。(34)可十许刻: 约十刻时间。古时用漏壶计时,一昼夜为一百刻。这里泛指时间长。(35)索: 索取,向人要。(36)为: 装成。瞽(gu)者: 瞎子。(36)番:轮番。(37)战: 通“颤”。(38)咸: 都。股栗: 两腿发抖。股: 大腿。栗: 通“慄” 。(39)惴惴(zhui): 忧惧的样子。(40)暇整: “好整以暇”的省称,意指紧张之中能保持镇静。(41)斋栗: 敬畏小心的样子。(42)先辈主敬: 老前辈的持守诚敬。入定: 僧人静坐,定心于一点,不生杂念,叫“入定” 。(43)诚一: 心志专一。(44)习: 练习。(45)惨淡: 思虑深至的样子。攻苦: 钻研艰深的技术。(46)蹉(cuo)跌: 失足跌倒,比喻失误。不迁:不改变意志。(47)审其机: 仔细探究事物的关键。应: 适应。势: 情势。(48)不失毫芒: 没有一点差错。毫芒: 谓极细微。(49)行世: 行于世,这里指公开表演。(50)至: 最。(51)夫(fu): 句首助词。曲艺: 细小的技艺,这里指杂技。(52)至巧: 这里指极精巧的技艺。至平: 这里指极平常的训练。(53)志凝其气: 这里是说意志集中地刻苦锻炼的精神。(54)气动其天: 这里是说以精神推动他的天赋。(55)卤(lu)莽灭裂: 粗鲁莽撞,草率苟且。效:有成效。(56)庄生: 即庄子,名周,战国时哲学家。(57)私: 爱。(58)仪、秦: 张仪、苏秦,战国时期的两个纵横家,同学于鬼谷先生,为了取得功名利禄揣摩诸侯的贪心,各倡一说,游说各国,玩弄权变,最后都身败名裂。(59)习之:精通了它。人国:别人的国家。(60)贼:残害。(61)僚之弄丸:熊宜僚,春秋时楚国勇士,善弄丸。弄丸是古代民间技艺,双手上下扔接多枚弹丸而不落地。《庄子·徐无鬼》: “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62)庖丁之解牛:见《庄子·养生主》。(63)伛佝(gou)之承蜩(tiao):孔子到楚国去,路上看见一个曲背枯瘦的矮子用竿捉蝉。因为这人经过不断的锻炼,所以很善于捉蝉。(见《庄子·达生》)(64)纪渻(sheng)子之养鸡:纪渻子为齐王养斗鸡,经过四十天,把鸡养得象木鸡一样,别的鸡见之反走,不敢相斗。(见《庄子·达生》)(65)伯昏瞀(mao)人: 一作“伯昏无人”,楚国隐者,子产之师,临深渊而不惧。事见《庄子·德充符》及《庄子·田子方》。仞: 八尺。蹊(xi): 山径小路。(66)逡(qun)巡:退步而行。(67)吕梁丈人: 吕梁的男子。吕梁: 山名,在山西省西部,南与龙门山相接。悬水: 形容河水倾泻而下。(68)何莫: 没有谁。(69)神: 精神。全: 集中而不分散。(70)康庄: 四通八达的大道。(71)俱化: 指感觉上完全同化了。(72)习: 习惯。移: 改变。(73)零陵: 今湖南省零陵县。(74)世: 代。(75)薄田: 少量的田地。(76)娣姒(si): 这里指妯娌。兄之妻为姒,弟之妻为娣。(77)糊口: 本是吃粥的意思,这里指勉强维持生活。(78)赢: 多余。供: 奉献,缴纳。(79)口外绝徼之地: 长城以北极边远的地方。口外: 泛指我国长城以北地区。长城有许多关隘,多称口。徼: 边界。(80)步担:挑担徒步而行。(81)贷:借。(82)谙(an): 熟悉。(83)捃摭(jun zhi): 搜集,拾取。续: 延续,引申为接济,补充。(84)哺(bu): 喂养。(85)衣敝緼(yun): 穿破旧的絮袍。缊: 旧絮。(86)羁(ji)穷: 困于穷苦。羁: 牵制,拘束。(87)陶然: 愉快的样子。色: 神色,表情。(88)以戏为田: 以表演杂技为生活的依靠。田: 比喻生活的来源。(89)顽: 顽强,此作 “锻炼”讲。(90)智意: 意志,思想。做怵(chu): 戒惧,因恐惧而引起警惕。儆: 通“警”。怵: 恐惧。磨砺: 磨炼。(91)顽钝: 愚呆,这里指没有知识。(92)儇(xuan)敏机利: 敏捷机灵。儇: 轻捷。(93)猱(nao):一种善于爬树的猿属动物。(94)旷然: 不受拘束的样子。糜(mi)鹿:两种性情温顺的动物。麋: 驼鹿,与鹿同类而稍大。(95)重: 深。(96)不明不作: 不再倡导、不再推行。明: 宣扬。作: 行使,推行。(97)恬(tian): 安然。优笑: 指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优: 旧时称戏曲演员为优。巫觋(xi): 所谓能降神弄鬼的人。女的叫巫,男的叫觋。(98)夏仲御: 夏统,字仲御,晋代人。他认为叫女巫来表演歌舞杂技,是一种伤风败俗的行为。疾: 憎恨。(99)益: 更加。(100)遂其生成:适应它的条件而生长、成熟。遂: 顺应,达到。(101)稗(bai): 叶象稻子的禾本科植物,杂生在稻田中。并: 一起,同时。实: 结实。(102)偏颇: 不公正,偏袒。(103)高明: 高而明亮之处,指达官贵人之家。巨丽: 大栋。(104)洴(ping)澼(pi)絖(kuang): 在水中漂洗绵絮。洴:浮。澼: 漂。絖: 绵絮。(105)不龟(jun)手之药: 使手不皲裂的药。古代宋国有一家世代做漂洗工作的人,善于配制医治冬天皮肤皲裂的药。(见《庄子·逍遥游》)(106)固: 固陋,鄙陋。(107)王介甫: 王安石,字介甫,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北宋政治家和文学家。鸡鸣狗盗: 见《史记·孟尝君列传》和王安石《读〈孟尝君传〉》。(108)患:忧虑、担心。致;罗致、招引。(109)吕惠卿: 字吉甫,宋代泉州晋江(今福建晋江)人。初为王安石所信任,附和新法。王安石去位后,他做参知政事,凡可以害王安石的无不去做(见《宋史·奸臣传》)。辈:一类人。谄(chan)谩(man): 奉承欺骗。(110)曾(zeng): 竟,乃。(111)信陵: 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名无忌。燕昭: 战国时燕国昭王。(112)浆、博、屠者: 指信陵君结交的隐者,卖酒浆的薛公、赌徒毛公和屠户朱亥。他们都曾为信陵君效劳。(见《史记·魏公子列传》)(113)千金市死马之骨: 见《战国策·燕策》。(114)报齐怨: 燕昭王采纳郭隗的意见,厚礼招贤,各方面有才能的人都投奔燕国。昭王任用从魏国来的乐毅为亚卿,终于大破齐国而报了仇。(见《战国策·燕策》)(115)张元、吴昊(hao): 都是宋华州(今陕西省华县)人,有纵横才。二人曾同谒韩琦、范仲淹,但不被所用,乃投西夏主赵元昊,为夏谋伐宋,侵扰宋边境十余年。(参见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一)(116)韩、范: 指韩琦、范仲淹。韩琦字稚圭,安阳(今河南省安阳县)人。范仲淹字希文,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均曾任陕西经略副使,改革军事,共同防御西夏,世称韩范。(117)资: 资助。西夏: 宋时在黄河上游的少数民族政权。(118)宁:但愿。无复: 不再。
〔鉴赏〕“漫衍鱼龙,角抵之戏”,早在秦汉时期,我国的杂技艺术,就具有较高的水平。那时候,杂技称为角抵,是各种技艺的广义称谓。张衡《西京赋》所叙“临回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的“角抵”,包括“扛鼎”、“寻橦” (爬竿之类)、“冲狭” (钻越置有剑矛之类的圆圈)、“燕濯” (踊身如燕子掠水)、“跳丸剑” (将若干弹丸轮番抛接,手不闲,丸不落)、“走索”、“戏豹舞罴” (以人扮豹罴而舞)、“易貌分形” (幻变容貌,藏形分身)、“吞刀吐火”等。这是角抵的广义概念。角抵的狭义内涵是指手搏和摔交。由于封建统治者轻视艺人和民间技艺,所以我国古代精湛的杂技表演,很少有人写进文章,更谈不上详尽的记载。明末清初彭士望撰写的《九牛坝观抵戏记》是个例外。它详尽记载了当时杂技表演(角抵的广义概念)和艺人们的生活情况,还涉及到了穷乡僻壤的风土人情。它既是叙事、抒情和议论有机结合的佳作,又不失为中国古代杂技表演的一份珍贵资料。
《九牛坝观抵戏记》共分三段,第一段写杂技表演的缘起,二、三两段分别记载演出的情况和艺人们的生活,通过观看和询问,作者发表了“至巧出于至平”和技艺可以报效国家的感想。其中第二点议论,为全文的主旨所在。
文章的第一段写得十分别致。表面上,似乎平平常常地叙述了艺人们为使树庐叟快乐而设场演出的缘由,实际上,在平常之中,寄托了不平常的意思。这里,第一个关键是时间概念,那是康熙十七年的除夕。按理说,除夕是个阖家团聚、忙碌而又欢乐的日子,可彭士望偏偏“负幽忧之疾”,是因为他客居异乡,不能与亲友团聚吗? 不尽然。更重要的是,他作为明代的遗民,怀着深深的亡国之痛和唯恐被清王朝强迫出仕的忧虑。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直至年终才回到家乡的艺人们,甚至连过年也顾不上,依旧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来作场演出; 樵夫耕者,行商船工,也为了各自的生计在忙碌着,奔波着。只有象周氏这样的望族,不仅喜庆团圆,而且宾客盈门、“友戚”造府,沉浸在送旧迎新的欢乐之中。作者正是抓住“除夕”这个特殊的日子,形象地展示了由几种人组成的交织着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社会现象。那么,艺人们除夕作场,仅仅是为了谋生吗?未必。这里我们得注意作品中的另一个关键: “娱公”。何以艺人们要主动为树庐叟演出?当然不是因为树庐叟有钱。仅仅为生计着想的话,他们应该去周氏家族贺喜。十分明显,艺人们是出于对彭土望的尊敬和同情,尊敬他的高尚情操,同情他的孤寂忧伤。这就把作者和艺人的关系侧面烘托了出来。
因为艺人们与作者之间灵犀相通,所以彭士望对他们的演出,观察特别细致。观之不足,又在第二段中准确地记下了演出的情状。在这里,作者依循由易到难的演出规律,先描述了两个场面:其一是在“溪树之下”,由两个妇女和一个男子先后卧于高台之上,表演 “以足承儿”,施转桌案、抛转木槌和空中穿梯的情况。其二是在“草浅平坡地”上,履高桥、“杂歌笑”、“舞大刀”,以及“设软索”持衡仰卧、“蒙目探步”的情况。这两个场面的描写,表述了精湛的技艺。地点、人物、时间也说得明明白白。如“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寥寥数语,一个凌空爬梯、倒悬着在梯子的空当内穿行而下的惊险动作被表达得一清二楚。记述技艺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作者怀着特殊的感情,注视着现场的各种动静。其一是鸣鼓和曲的人数和情况,其二是观众由毛发倒竖、头昏目眩到“忘其为险”、“与之俱化”的变化过程。此外,作者情之所至,或以“如莲出水”等比喻精彩的演出,或以自己家乡一带虽有履高桥而“步不能舞”来烘托高超的技艺。更有甚者,彭士望特别注意那个“八岁儿”,怜悯他演出劳累,竟入乎其中,令其稍事歇息,并取出自酌的水酒给他解渴。继而又注目其静坐时的情状,敬畏的面容,专诚虔敬的姿态。由此而自然地转入议论,说明“至巧出于至平”,精湛的技艺来自专心致志和“蹉跌不迁”的练习; 它的作用“能移人”,使观众与之俱化。这段议论,既赞美了“角抵之戏者”,又借此概括了成就功业者的普通规律。
“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所谓康熙盛世,并未给人民带来福音,“角抵之戏者”的遭遇,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作品的最后一段就叙写了这方面的事实。作者是同情艺人的,所以在第三段开头记下了他听取艺人们诉说身世的情况。原来“角抵之戏者”的祖父辈,早在明代末期,就因承受不了苛酷的剥削,从河南迁居湖南零陵,而且无可奈何地习艺为生,沦为“优笑巫觋”之流。朝代的更迭,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好运气。为了交纳赋税,他们不得不牵亲带故,扶老携幼,肩挑道具,路摘野果,浪迹于江湖之间。但是,作者发现,这些为土大夫所不齿的“倡优隶卒”之类,他们“陶然自乐”,“群居和适”,“皆有以自给”。他们体魄健全,洞悉世态。虽然没有知识,但行动敏捷机灵,心地象麋鹿一般纯洁。应该说,这种客观的记述和主观的感受,是相当准确的,它对蔑视艺人的传统观念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雷鸣。
正是从这里出发,作者自然而又深刻地抒发了他的另一种感想,即江湖艺人是能够发挥作用,为国家效劳的。在作者看来,古代君王的德教,老早就不再倡导和推行了。所以人们求温饱而不可得,只能从事角抵之戏,泰然与“优笑巫觋”等所谓下等人为伍,何况“先王之教”又未必象晋代夏仲卿那样憎恨艺人之类。因为如同稗草一样,艺人们虽然比不上“稻子”,但同样能开花结果,取得成效。诚然,“稗草”似的艺人们,并不意识到自身的作用,他们和观众一样,都以为角抵之戏只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但只要依循先王之教,有司当局就一定会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使之为国事效劳的。写到这里,作者不免自艾自叹: “我年岁大了,不能漂洗丝絮了,又哪里可能凭借防止皮肤冻裂的药物去为国效劳呢! ”所谓“不龟手之药”,是《庄子·逍遥游》中的故事,庄子记载这个故事的原义,是想通过有药而“不免于洴澼絖”与购药而建功立业的对照,说明所谓事物没有同一的客观标准。而彭士望则用“不能事洴澼絖”言其老,由老而写到无法一试身手,为国立功。这种强调“不龟手之药”,并把“洴澼絖”与之溶于一体的写法,是对典故的活用。正因为作者了解“不龟手药”也即“江湖技艺”的作用,所以下文接连对比排列了三个对待艺人的不同历史故事: 其一是宋代的王安石,他在《读孟尝君传》中认为: 门下养了一批鸡鸣狗盗之徒,有见识的读书人就不肯来了。其实王安石的毛病之一正是不能罗致“鸡鸣狗盗”,而他所信用过的吕惠卿之流,竟连“鸡鸣狗盗”都不如。其二是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虽然招养了几千名食客,并不否定“鸡鸣狗盗”之流,可惜他还不懂借以罗致“天下奇士”的道理。只有信陵君魏无忌和燕昭王,能够凭借与赌徒、沽酒者结交,招来一大批人材,从而成就了他们的功业。这三个例子,层层深入,肯定了直接发挥艺人的本领和借助尊重艺人而招募其他人才的做法。那么,为什么彭士望对艺人的作用如此重视?为什么“不以为戏”,而“独以为有所用”呢?这个问题,作者不便正面回答,于是就借助宋代政治家、军事家韩琦和范仲淹不能起用张元和吴昊的历史故事来透露他心灵的奥秘。大家知道,韩、范是抗击西夏入侵的名将,而张、吴则因不被重视而投奔西夏,帮助敌国首领赵元昊共谋伐宋,给北宋王朝造成了重大威胁。在这里,彭士望分明以张、吴喻指有才而不被重视的艺人,以西夏喻指清王朝,以韩、范喻指不善于发现人才的明末将领。痛惜明王朝的覆灭,借宋代故事来总结历史教训,这就是作者用典的本意所在,也是全文的主旨所在。从这里,我们真切地看到了作者的民族气节,以及借助这种民族气节构思全文的特点。也许有人会说,上述理解未必是作者的初衷。不。谓予不信,请看文章的结尾。当作者写完了韩、范故事以后,语重心长地说: “但愿不要再把我的话当成戏言。唉! ”为什么作者要强调不是戏言? 为什么彭士望唯恐别人不理解他的话语? 因为他有难言之隐,只能用戏言的形式来流露他的心声; 因为他在这里采用了说东话西、借古喻今的手法。而联系他的身世,以及艺人们对他的器重情况和文章中“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等话语,他的民族气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应该说,同情和重视艺人,这是作者思想中的民主性精华; 借使用人才的得失来讥评时政,又表现了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操。当然,受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作者对艺人的肯定是有限度的。在他眼里,士大夫是“稻”,艺人是“稗”; 尽管艺人也能发挥作用,但他们仍然是“优笑巫觋”之流。对此,我们应该加以分辨。
从艺术上看,作为记述杂技表演的作品,既要把复杂的动作表述清楚,就很难避免平铺直叙、质木无文的毛病。《九牛坝观抵戏记》却并非如此。其一,它能寓褒贬于叙述,借助比喻、用典、对比等修辞手法和写作技巧,流露作者对艺人的同情。其二,它在叙述上场艺人表演的同时,描摹了场下艺人“鼓歌和之”和“暇整斋栗”的情状,以及观众股栗惊恐、惴惴不安的表情,从而使演出情况的记述变成了场面的描绘,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其三,作品夹叙夹议,叙中寓情,议由叙起,使文章富有浓郁的情趣和深刻的哲理。可以说,《九牛坝观抵戏记》是一篇文情、事理溶为一体的优秀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