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魏晋南北朝文·向秀·思旧赋并序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①。其人并有不羁②之才,然嵇志远而疏③,吕心旷而放④,其后各以事见法⑤。嵇博综技艺⑥,于丝竹特妙⑦。临当就命⑧,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⑨,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⑩,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⑪。追思曩昔⑫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⑬,遂旋反而北徂⑭。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⑮。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⑯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⑰ ,悲《麦秀》于殷墟⑱ 。惟古昔以怀今兮⑲ ,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⑳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㉑。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馀命于寸阴㉒。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㉓。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㉔。
〔注〕① 吕安: 字仲悌,东平(今属山东)人。居止: 即居住地。他们同住山阳,时作竹林之游。② 不羁: 不可羁绊,此以比喻人材超轶,不可以常规羁束。③ 志远而疏: 志意高远而疏略于人事。④ 心旷而放: 心胸开旷而不拘守礼法。⑤ 以事见法: 因事被处死。此指嵇康、吕安被司马昭杀害。⑥ 博综技艺: 指各种技艺集于一身。⑦ 丝竹: 弦管乐器。此言嵇康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但音乐尤其见长。⑧ 就命: 即终命。⑨ 逝将西迈: 逝将,即去。西迈,指西往,即往洛阳。⑩ 日薄虞渊: 太阳快要落山。⑪ 寥亮: 嘹亮。⑫ 曩昔: 从前。⑬ 将命: 奉命。适: 往。远京: 指洛阳。⑭ 北徂(cú): 向北去,指归河内。⑮ 山阳旧居: 山阳在今河南焦作市境内。即向秀与嵇康、吕安作竹林之游所在地。⑯ 二子: 指嵇康、吕安。⑰ 叹《黍离》之愍周兮: 《黍离》为《诗经·王风》中的一篇。《诗序》: “黍离,闵(同愍)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⑱ 悲《麦秀》于殷墟: 《史记·宋微子世家》: “箕子朝周,过故殷虚(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这里引用两个故事来寄托魏晋易代的感慨。⑲ 惟: 思。古昔: 承上文,指《黍离》和《麦秀》二事。今: 指嵇、吕。⑳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言嵇康旧宅犹在,而其人的形体和精神到哪里去了呢?栋宇,指嵇康的旧居。焉如,何往。㉑ “昔李斯”二句: 《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临刑时,顾谓其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㉒ “托运遇”二句: 指嵇康通达死生祸福之理,故对遭到杀害能从容镇定,将自己的余生寄托在弹琴的顷刻之间。㉓ “听鸣笛”二句: 鸣笛,指序文所说“邻人有吹笛者”,与序文相呼应。妙声,指嵇康往日的琴音,嵇康虽然死了,他的琴声却因邻人吹笛得到再现。寻,续。㉔ “停驾言其将迈兮”二句: 谓停下的车子就要动身走了,在将离未离之际,我只好用笔来抒写心中的郁积和感慨。言,语助词。
向秀是“竹林七贤”之一。他亲眼目睹司马昭拉拢了山涛,又以“非汤武而薄周孔”之由杀了嵇康,因此吓破了胆。为了避免司马昭的残害,他“应本郡计入洛”。司马昭问他: “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这本已够挖苦他的了。向秀非常巧妙地答: “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这样既替自己入竹林作隐士以后又出而求官的矛盾行为解嘲,同时又将司马昭吹捧为尧舜,算是混了过去。以后他作了散骑侍郎的官,用“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的方法,得到了“卒于位”的成效,和阮籍一样保全了首领。
向秀虽然逃脱了司马政权的残害,然而眼见自己的好友嵇康、吕安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因而在本非素志赴洛求官返程之际,路过自己和嵇康、吕安一同住过的山阳旧居,当然会有人琴俱亡之痛。在念曹魏政权之飘摇,伤旧友之先亡的气氛之中,也会联系到自己,有一些身世苍茫之感。因为入仕之后,在狡诈凶残的司马政权统治下,他对自己的未来捉摸不定: 谁能想像那种乱世会为自己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因此,写作本赋时,向秀的内心是伤感的;但他又不能一一明说,怕得罪司马昭,故行文比较隐晦含蓄,在论及嵇、吕诸人时,不免有些游移、曲护,有时感情还受到压抑。这是必须明白指出的,否则就不能准确理解本赋的思想内涵。
赋前的序文,点明了与嵇、吕居止接近的关系。作者对嵇、吕是有真实情感的,称赞了他们“并有不羁之才”,赞扬嵇的“志远”和吕的“心旷”,然而他们却遭到很大的冤屈,被司马昭杀害。但他不敢用“见杀”这些字眼,而以“见法”回避了冤屈的政治问题。既称“见法”,当然嵇、吕必有不是之处。故于嵇提出“疏”,于吕提出“放”,这样来避免刺激司马昭。序文后部分“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说明自己只是“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是一般的“忆旧”之作,力图掩盖追念嵇康、吕安的政治内容。这是作者想以“淡淡的悲哀”,来压抑内心深沉的悲痛,故为“曲笔”的结果。
在赋里也体现了这种情况,刚写了“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似乎在以古射今,借周宗尽为禾黍,殷朝被灭亡,故墟播种麦子,麦子的长势很好,正如后文所说“惟古昔以怀今”,似乎将大有一番伤古吊今之文,但马上又补上两句“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又折回到一般的悼亡的故辙上来。
紧接上文,“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把自己的好友冤屈而死,比作历史上颇有恶名的李斯,这是颇难以一下理解的。《文心雕龙·指瑕》: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乍看起来,刘勰的怀疑,颇有道理;然而细心考究那段史实,了解司马氏的残酷,文网的周密深刻,对本文处理嵇康时的乍前乍却,无不闪烁其词,不难看出这个李斯受罪的比譬也是为了逃脱司马氏阴谋而用的一种“自晦”,这是保全自己所采用的一种手段,否则我们就会相信刘勰的批评是真的了。
最末六句中,头两句“托运遇于领会兮,寄馀命于寸阴”,把一个绝大的冤屈诿诸于“运遇”,这里面包含了作者内心的悲痛和无声的愤怒,与对司马氏的讨伐和申斥;中二句“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由邻人之笛,想到故友之琴: 寥亮的笛声和好友的悠扬琴韵没有两样,似乎好友嵇康仍然在弹琴,然而故人的踪迹莫寻,他被杀害了,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啊!最后两句表明作者驾起车子就要走了,又将踏上征途,只好在十分感怆的心情下提起笔来,将自己追悼好友之情写下,仍回到一般的悼亡的笔意上来。
全文不长,然而要真正理解,必须把握当时的恶劣政治环境。极深沉的悲哀用十分委婉的笔调来倾泻,这需要高超的艺术技巧,本文作者在这方面是很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