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赏析]
王国维《人间词话》论及五代词时,曾经有一段话说:“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 范围之外。”关于南唐词风之特色以及冯延已词对于意境的开拓,我以前在 《从 〈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 (迦陵论词丛稿)及 《论南唐中主李璟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 二文中,都已曾加以讨论过。私意以为南唐词之特色,盖在其特别富于感发之意趣,也就是说在其词中表面所叙写的景物情事以外,更往往能触引起读者心灵中许多丰美的感动和联想。所以我在论冯延已词时,就曾提出来说,冯词所叙写的似乎已经并不仅是现实之事件,而是一种感情之意境。现在我们所要讨论的李璟的词,也同可以在其所写的表面情景以外,更引起读者一种心灵中的触发,只不过李璟与冯延已所引起的触发之意境则又各有不同。冯词的感发是以其沉挚顿挫伊郁惝恍之特质为主的; 而李词的感发则是以其自然风发的一种怀思向往之情致为主的。我们现在所要评说的这一首《山花子》,就是最能表现李璟词之此种特色的一首代表作。
谈到诗歌之评赏,我一向以为主要当以诗歌中所具含之二种要素为衡量之依据: 其一是能感之的要素,其二是能写之的要素。而李璟此词便是既有深刻精微之感受,复能为完美适当之叙写的一篇佳作。开端 “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所用的名词及述语,便已经传达出了一种深微的感受。本来 “菡萏”就是 “荷花”,也称 “莲花”,后二者较为浅近通俗,而 “菡萏”则别有一种庄严珍贵之感。“翠叶”也即是“荷叶”,而 “翠叶”之 “翠”字则既有翠色之意,且又可使人联想及于翡翠及翠玉等珍贵之名物,也同样传达了一种珍美之感。然后于“菡萏”之下,缀以 “香销”二字,又于 “翠叶”之下,缀以一 “残”字,则诗人虽未明白叙写自己的任何感情,而其对如此珍贵芬芳之生命的消逝摧伤的哀感,便已经尽在不言中了。试想如果我们将此一句若改为 “荷瓣香销荷叶残”,则纵然意义相近,音律尽合,却必将感受全非矣。所以仅此开端一句看似平淡的叙写,却实在早已具备了既能感之又能写之的诗歌之二种重要的素质。这正是李璟之词之特别富于感发之力的主要原因。
次句继之以“西风愁起绿波间”,则是写此一珍美之生命其所处身的充满萧瑟摧伤的环境。“西风”二字原已代表了秋季的萧杀凄清之感,其下又接以 “愁起绿波间” 五字,此五字之叙写足以造成多种不同的联想和效果: 一则就人而言,则满眼风波,固足以使人想见其一片动荡凄凉的景象;再则就花而言,“绿波”原为其托身之所在,而今则绿波风起,当然便更有一种惊心的悲感和惶惧,故曰“愁起”。“愁起”者,既是愁随风起,也是风起之堪愁。本来此词从 “菡萏香销翠叶残” 写下来,开端七字虽然在遣辞用字之间已经足以造成一种感发的力量,使人引起对珍美之生命的零落凋伤的一种悼惜之情,但事实上其所叙写的,却毕竟只是大自然的一种景象而已。“西风”之 “起绿波间”,也不过仍是自然界之景象,直到 “起”字上加了此一“愁”字,然后花与人始蓦然结合于此一“愁”字之中。所以下面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乃正式写入了人的哀感。而吴梅之《词学通论》述及此词时,则曾云: “ ‘菡萏香销’、‘愁起西风’ 与 ‘韶光’ 无涉也。”此盖由于“韶光”二字一般多解作春光之意,此词所写之“菡萏香销”明明是夏末秋初景象,自然便该与春光无涉。所以吴梅在下文才又加以解释,说“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以为此句之用 “韶光”,是将夏景之摧残比之于春光之憔悴。这种解说,虽然也可以讲得通,但却嫌过于迂回曲折; 所以有的版本便写作 “容光”,“容光”者,人之容光也,是则花之凋伤亦同于人之憔悴,如此当然明白易解,但却又嫌其过于直率浅露,了无余味。夫中主李璟之词虽以风致自然见长,但却决无浅薄率意之病。故私意以为此句仍当以作 “韶光”为是,但却又不必将之拘指为“春光”。本来“韶”字有美好之意,春光是美好的,这正是何以一般都称春光为“韶光”之故。年青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所以一般也称青春之岁月为“韶光”,或“韶华”。此句之“韶光”二字,便正是这种多义泛指之妙用。
“韶光”之憔悴,既是美好的景物时节之憔悴,也是美好的人的年华容色的憔悴。承接着前二句“菡萏香销”“西风愁起”的叙写,此句之“还与韶光共憔悴”,正是对一切美好的景物和生命之同此憔悴的一个哀伤的总结。既有了这种悲感的认知,所以下面所下的 “不堪看”三个字的结语,才有无限深重的悲慨。此词前半阕从“菡萏香销”的眼前景物叙写下来,层层引发,直写到所有的景物时光与年华生命之同此凋伤憔悴的下场,这种悲感其实与李煜词 《乌夜啼》一首之自 “林花谢了春红”直写到 “人生长恨水长东” 的感发之进行,原来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李煜之笔力奔放,所以乃一直写到人生长恨之无穷;李璟则笔致蕴藉,所以不仅未曾用什么“人生长恨”的字样,而且只以 “韶光”之 “不堪看”做结,如此便隐然又呼应了开端的 “菡萏香销”“西风愁起”的景色之 “不堪看”。所以就另有一种含蕴深厚之美,这与李煜之往而不返的笔法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的。
现在我们再接下来看此词之下半阕。过片二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对前半阕之呼应盖正在若断若续不即不离之间。前半阕景中虽也有人,但基本上却是以景物之感发为主的; 下半阕则是写已被景物所感发以后的人之情意。我们先看 “鸡塞”二字,“鸡塞”者,鸡鹿塞之简称也。《汉书·匈奴传下》云: “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颜师古注云: “在朔方窳浑县西北。”因此后之诗人多用 “鸡塞” 以代指边塞远戍之地。这一点原是没有疑问的。但是此一句却可以引起几种不同的理解: 有人以为此二句词乃是一句写征夫,一句写思妇。前一句所写是征夫雨中梦回而恍然于其自身原处于鸡塞之远,至次句之“小楼”才转回笔来写思妇之情,此一说也;又有人以为此二句虽同是写思妇之情,而前一句乃是思妇代征夫设想之辞,至次句方为思妇自叙之情,此又一说也; 更有人以为此二句全是思妇之情,也全是思妇之辞,前句中之鸡塞并非实写,而是思妇梦中所到之地。“细雨梦回”者便正是思妇而并非征夫,此再一说也。
私意以为此诸说中实以第三说为较胜。盖此词就通篇观之,自开端所写之 “菡萏香销翠叶残”而言,其并非边塞之景物,所显然可见者也。所以此词所写之应全以思妇之情意为主,原该是并无疑问的。开端二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思妇眼中所见之景色;下二句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写思妇由眼中之景所引起的心中之情,正如 《古诗十九首》之所谓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之意,所以乃弥觉此香销叶残之景不堪看也。至于下半阕之此二句,则是更进一步来深写和细写此思妇的念远之情。“细雨梦回鸡塞远”者,是思妇在梦中梦见征人,及至梦回之际,则落到长离久别的现实的悲感之中,而征人则远在鸡塞之外。至于梦中之相见,是梦中之思妇远到鸡塞去晤见征人,抑或是鸡塞之征人返回家中来晤见思妇,则梦境迷茫,原不可确指也不必确指者也。至于“细雨”二字,则雨声既足以惊梦,而梦回独处则雨声之点滴又更足以增人之孤寒凄寂之情,然则思妇又将何以自遣乎? 所以其下乃继之以 “小楼吹彻玉笙寒” 也。夫以 “小楼”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吹彻”之深情,而同在一片孤寒寂寞之中,所以必须将此上下两句合看,然后方能体会到此“细雨梦回”“玉笙吹彻”之苦想与深悲也。然而此二句之情意虽极悲苦,其文字与形象却又极为优美,只是一种意境的渲染。要直等到下一句之 “多少泪珠何限恨”,方将前二句所渲染的悲苦之情以极为质直的叙述一泻而出,正如引满而发,一箭中的。而一发之后,却又戛然而止,把文笔一推,不复再作情语,而只以 “倚栏干”三字做了结尾。遂使得前一句之 “泪”与 “恨”也都更有了一种悠远含蕴的余味。何况 “倚栏干”三字又正可以与前半阕开端数句写景之辞遥相呼应,然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者,岂不即正是此倚栏人之所见乎?像这种摇荡回环的叙写,景语与情语既足以相生,远笔与近笔又互为映衬,而在其间又没有丝毫安排造作之意,而只是如同风行水流的一任自然,这正是中主李璟词之特别富于风发之远韵的一个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