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醉落魄《贺新郎》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纤 夫 词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急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这是《湖海楼词》的代表之作,也是清词最为杰出的名篇之一。据《迦陵词》清稿本可确知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即“三藩之乱”起,吴三桂兵进湘赣一带,清廷急需开练水师以御叛军之际。
当吴三桂占领长沙、岳州,逼向江西时,清廷委任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总统诸路兵马,此即词中所说的“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云云。勒尔锦在征剿计划中,急谋改变八旗军队不谙水战的致命弱点,在江南快速组练一支水上作战部队。宜兴位于江苏、浙江、安徽交界处,有东西二氿,水面宽阔,又与太湖相通,并可从诸水系挺出长江,故择之为水军操练基地。于是,常州府属各县邑及邻府地区成为“征发棹船郎十万”的主要的水手征发地。词所反映的正是这次兵役给人民带来的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之苦,表现了“棹船郎”挣扎于死亡线上的悲惨情状和渴盼重返家园。
《贺新郎·纤夫词》是词史上少见的叙事诗式的长调词,在一百几十个字的篇幅容量中既有场面、氛围的描述,又刻划出生离死别时的复杂辛酸的心态,组合进壮丁夫妇“临歧诀绝”的对话。特写镜头与扫描式巡视相互补充,使这首“新乐府”式的长短句,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上完全可与唐诗中的“三吏三别”相媲美。
词的上片从空间开阔的背景起手,由大而小地逐层写出“骚然鸡狗”的氛围,从而一场战乱引起的人祸也就具体而微地得到揭露,词人抒述民生苦哀的词心跃然纸端。“战舰排江口”这句点明战事正急,水师整装待发,犹如箭在弦上。“正天边真王拜印”二句言清廷此番出师极其隆重,决心甚坚。“天边”指代京城朝廷,“拜印”兼有誓师意味的仪式,“蛟螭蟠钮”形容王印,意在渲染威重。“征发棹船郎十万”起具体写到抽征水手壮丁事。南人通水性,故水手必向江南征发。十万,极言人数之多,已可足见波及面之广,所以接之以“列郡风驰雨骤”。这次征发船夫受祸最严重的是常州、镇江二府和安徽芜湖地区。“风驰雨骤”这一意象将急征猛拉的气氛以及在民众心头引起的激烈反映写出。“叹闾左骚然鸡狗”句在一个“叹”字中表现尽了老百姓被威逼得鸡犬不宁,同时也写出了酷吏们的种种恶行,虽未实写,但已足可从中想象到。“里正前团催后保”以下具体勾勒一组镜头,一乡一乡、一村一村地被征发,“里正”这些地方恶吏将壮丁绳捆索绑地一一拉来全锁在空的粮仓内。“捽头去,敢摇手”,表现了淫威下的敢怒不敢言。被揪住头发,焉敢抗拒! 形象极逼真,已进入细节描述。
以上可明显感觉到由远而近、由大而小、由面到点的逐圈收缩的艺术效果,在一层层具体化起来的描述中,苦情愈见浓重,词人也愈见苦痛。
下面似短篇小说展现一个横断面情景般地写一对夫妇“临歧诀绝”、生离死别时的相互叮咛。这正是秋收在望的季节,可就在这时候,要别妻抛子,背井离乡,随军远征了。丁男,这个具体的被征发者家有病妻,这给全词更增添了一层悲剧色彩,凄惨益甚。“此去三江牵百丈”以下三句,是病妇难舍难弃地对丈夫所说的忧伤语: 你这一去遥远的“三江”地区拉纤远征,在“雪浪”冲击着船只的怒涛“夜吼”的情况下能支撑得了吗?能受得了如鞭笞耕牛那样的官吏的催逼鞭打吗?话语中展现的是一幅纤夫痛苦服役的境地,虽属拟想,实为真相。“雪浪”句是指拉纤路途自然条件的险恶,“三江”即今江西彭蠡附近、鄱阳湖口一带水系,为长江中游水势地形甚为艰险的地域。“背耐得”云云则是写官长们的跋扈凶狠。两种险恶同集一身,丁男此去无疑凶多吉少。生离殆同死别,“病妇”能不痛断肠?何况,丈夫一走,家中依靠谁呢? 田里收种,一个病妇如何承担得了? 凡此种种,无不令人思之神伤。但陈维崧写病妇之语,专注于对丈夫的关切,而不涉及自身日后如何生存,尤可见出此妇的纯真朴实的情感,一个农家妇对其夫君的深深的爱,惟其如此,其苦也就无尽已。
丁男的对话则从另一角度吐露了大伤心。他不谈此去将如何凶险,也不谈妻子应如何保重,这些谈也无用。最关键的是祈求生还! 只要能活着回来,一场灾祸也就闯过。背上再受多些鞭笞,也可挺住;熬过去能见尽头,能夫妻重聚,糟糠同餐,于愿足矣,他惟一的愿望在此。所以他再三叮嘱“好倚后园枫树下”,去向土祠多多祝祷,供上一杯薄酒,祈求保佑我早早归来,重回田亩过过苦日子、团聚的苦日子吧! 古时野祠土庙每多植枫树,枫叶经霜而红,氛围凄清悲凉,愈衬出农家吁天呼地的苦哀状。
以词直接地而又形象地表现民间疾苦,写出天灾人祸给民众带来的痛苦,而且又写得如此具体入微、深刻入骨,在陈维崧之前,未曾有过。唐五代北宋词固难觅见此种表现形态,就是南宋辛稼轩一派中也不曾有这种类型的作品,这是以陈维崧为宗祖的阳羡词派对词的发展所作的一大贡献。词的恻媚之风,到这样的创作阶段,已真正被一扫而空,词的功能已完全与诗达到一样的高度和强度,而其长短参差的句法则使这种艺术功能及表现力度显得更富弹性,韵味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