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夏完淳文《狱中上母书》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散文·夏完淳文《狱中上母书》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 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 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 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 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 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 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 呜呼! 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 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 勿悲勿悲! 相托之言,慎勿相负! 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 贵得死所耳! 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据中华书局排印本《夏完淳集》)

《狱中上母书》,是夏完淳就义前在南京狱中写给他母亲的。完淳的嫡母姓盛,生母姓陆,时两母俱存,但一“托迹于空门”,一“寄生于别姓”,处境极端凄苦。同时写下的,还有《遗夫人书》,是写给其妻钱秦篆的,秦篆为嘉善钱栴女,栴也参加抗清活动,与完淳同时死难。《上母书》提到的“去年之举”,指顺治三年(1646),陈子龙、夏完淳参加南明遗臣吴昜领导的一支抗清部队。誓师太湖,曾收复江苏的吴江和浙江的海盐。后来兵败,吴昜被捕,就义杭州草桥门;陈子龙和完淳,暂时脱险隐匿。

第一段从开头到“令人痛绝”,写为国死难的大义,和思念身后家人处境的艰难。本段从作者父亲死后图报国仇家仇说起。心情行动,是“冤酷日深,艰辛历尽”,十分悲痛和艰难。条件不利,力量不足,义军一开始活动便失败,“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在这种情况下,“自分必死”,但死的性质,是“为父为君”,不负于“双慈”,所以一开头又先说:“不孝完淳今日死矣! 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这就是为国死难的“大义”。文中写这种大义,不是为了自表志节,而是为了劝喻亲人,安慰两位母亲,慷慨之中,备含血泪。当时家庭的情况呢?在死前,因起义失败而逃亡,对于两个母亲,已是“菽水之养无一日焉”,十五年“推干就湿,教礼习诗”的恩惠无从报答;全家“一门飘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因死后,是“双慈在堂,下有妹女”,没有兄弟可代替持家,“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这就是思念身后家人处境的艰难。这种悲痛,历历写来,真有肝肠寸断之慨。私情如此,补救不能,只有以大义相慰相勉。申述大义不能忘掉家庭的实际,想念家庭也只能把大义放在第一位来对待。公私生死之痛交织在一起,意志坚强的作者,也不免感到“令人痛绝”。文中句句是挚情,也句句是大义;句句是泪,也句句是血。

第二段从“慈君托之义融女兄”,到“亦武功渭阳情也”,写对死后家事安排的嘱咐。文中说把嫡母付托于姐姐义融,把生母付托于妹妹昭南。义融名淑吉,昭南名惠吉;而淑吉嫁嘉定侯玄洵,年二十一即守寡,侯家据嘉定抗清失败,玄洵父辈峒曾、岐曾,兄弟辈玄演、玄洁等也都殉难,淑吉孤苦匿居,“削发为尼”。提到他的妻子,说结婚只二年;在《遗夫人书》中,说他俩结婚三个月后,便遭变经常分离,妻子“相依外家”为生。把照顾妻子的事寄希望于外甥武功。武功名檠,是他姐姐淑吉的儿子,幼有文才,故以“将来大器”期之,那时才十二岁,后来不幸在十七岁时便夭折。完淳死前有一女,妻子又怀孕,故谈到“新妇遗腹”之事。据夏《集》附录《紫堤村志》及汪端《明三十家诗选》等书的记载,完淳遗腹“得男而殇(夭死),遂无后”,妻子也为尼以终。遵照完淳的遗嘱,家人没有为他“立后”,避免“立一不肖”,从而有伤家世的“节义”。这段文章,交代后事,考虑周到,想到的都是极可悲痛的事。这些也属于私情,但解决它,仍然只好从大义出发,劝“双慈善保玉体,勿以淳为念”。估计到死后“乱且无期”,但又以英雄主义的理想安慰家人,说:“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指其父允彝)为塞北之举(起义塞北)矣。勿悲勿悲!”这种理想虽属轮回幻想,但它在当时的情况下,又很能安慰家人,鼓舞家人。这不同于一般的“作豪言以自壮”,而实有其积极的愿望和不得已的用心。

第三段,自“语无伦次”到结尾,再以死生大义和就义心情劝慰家人,结束全文。这段劝慰,不但说到人世节义,且从宇宙更高层次的哲理说来,以“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人生孰无死?”说明这种哲理。又以“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贵得死所耳!”概括上文所说的大义。哲理大义,两无亏缺,自然可以归结到“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的乐观,减轻彼此的“痛哉! 痛哉”之情。这段的英雄主义,不仅建立于理想和幻想,而且建立于理性和规律,以“领悟”补充前段的“愿望”,使劝慰更有力。

这篇文章,是作者就义以前写给亲人的遗嘱,既深切地关怀亲人,又以民族大义相慰勉,表现了一个烈士的深厚人情和慷慨成仁的英雄气概。血泪交迸,悲戚处既痛入肺腑,坚强处又劲节凛然。它以血性、正义感人,本不需多赖文字技巧之力。但由于作者的才学高,信笔沥诉,居然骈散兼行,散句舒卷如意,骈句简练自然;末段用诗句表达,说理抒情融为一体,以饱满浑厚之笔,表乐观爽朗之情。即以文字技巧与整体艺术论,也是不凡高品。它表现作者的英烈性格,也表现他诗文的一贯功力和后期的演变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