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范成大诗《四时田园杂兴(七首)》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诗歌·范成大诗《四时田园杂兴(七首)》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淳熙丙午,沉疴少纾,复至石湖旧隐。野外即事,辄书一绝,终岁得六十篇,号《四时田园杂兴》。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其二



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其三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其四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其五



静看檐蛛结网低,无端妨碍小虫飞。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围。

其六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其七



黄纸蠲租白纸催,皂衣旁午下乡来。“长官头脑冬烘甚,乞汝青钱买酒回。”



在我国的田园诗中,范成大占有一席重要位置。这是因为他既不同于鄙夷功名、憎恶污浊的官场而“守拙归园田”的陶渊明;也不同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的陶然忘机的王维。除了其他写农村田园的作品,只是以《四时田园杂兴》为题的,他就写有六十首。这些诗对农村的景物、风俗、劳动、节序和人们的欢乐、痛苦、奋斗、挣扎等各个方面,都作了动人的描述,涉猎面之广为前人所未及。

原诗写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在石湖养病的时候,六十首共分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这里所选七首,约略可见全诗的轮廓。

第一首咏春日景况。“土膏欲动”,语出《国语·周语》:“阳气俱蒸,土膏其动。”首二句七个字含有因果关系,即由于“雨频催”而土地润泽,地气转暖,也使得“万草千花一饷开”了。说“一饷”是夸张的语言,暗传出春回大地、草绿花红时诗人的喜悦心情。这二句是从宏观的角度和广阔的范围用笔。后二句则收缩视角,具体而微,描绘自家庭院景色:“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上句是重在一个“犹”字,下句重在一个“过”字。“鞭”,竹的地下茎,即竹根。竹鞭节上生的芽,冬季在土中已肥大而可采掘者称“冬笋”;春季芽向上生长,突出地面者称“春笋”;夏秋间芽横向生长成为新鞭,其先端的幼嫩部分称“鞭笋”。“谚云:‘东家种竹,西家理地。’谓其滋蔓而来生也。”(宋·释赞宁《笋谱》)却也表现出竹子生殖的特性。这两句的内蕴和意境,大类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表现出春色洋溢的喜人情怀。王夫之云:“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前二句可谓“大景”,后二句则为小景,而其艺术手法的超妙,正在“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姜斋诗话》),为全诗生姿添色。

其二和其五二首都写田家生活的幽静情趣。前首先写双双蝴蝶飞入金黄色菜花丛中,纯朴中透出无限佳丽。可是人们忙于农事,哪有工夫到东邻西舍走动?环境清幽,一片寂静。转入第三句,情景不大相同:“鸡飞过篱犬吠窦。”正由于原来的静极,所以乍有声音传来,惊得鸡越篱而飞,狗也走出洞口大声叫起来。如此一片喧哗,而诗人则漫不经心地说:“知有行商来买茶。”“行商”,往来贩卖的商人,对坐商而言。作者《题南塘客舍》:“君看坐贾行商辈,谁复从容唱《渭城》。”“知有”二字言浅意深,村中人们似已成为习惯,当此季节,蝴蝶翩跹,新茶采罢,除买茶人还有谁来这荒僻的山村呢?三、四句虽写动景,却仍给人以寂静之感,这是以动写静。后一首表现出乡村某类人闲来无事时的一种奇趣。蜘蛛结网檐下,本为捕食,赖以生活。这位静看者,一嫌其“低”,二怪其“无端”,三谓其“妨碍小虫飞”。而“无端”者,无缘无故也,显然是斥责语气。不仅如此,他在“静看”之余又发现“蜻蜓倒挂蜂儿窘”,都受到了蛛网的威胁,于是:“催唤山童为解围。”如欲解其困厄,看来只有破网了。诗如无寓意,则只是表现出“静看”者闲逸的情趣,同前首一样,其境界也是以“静”取胜。

其三写农家生活乐趣。首句“昼”、“夜”先从时间上写: 白天“耘田”,夜里织麻,男耕女织,一片繁忙景象。这里说日夜有分工,实则指男女有分工。次句写“儿女”都在“当家”。仍如上句,是说农村的男女少年,分司耕织,各有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严羽《沧浪诗话》:“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三、四句出现了一个特写镜头: 这个还不懂事的“童孙”,也模仿大人的样子,在桑树阴下面学习种瓜哩。这两句真实生动地反映出孩童由于耳濡目染,自幼养成了勤劳的品质。如果说首句写的是这“田家”的第一代,次句的“儿女”可说是第二代,而“童孙”就是第三代了。这首小诗,通过层层铺展的艺术手法,把这一家人从白天到黑夜、从老到幼的劳动景况情意逼真地写了出来。由这一“田家”可推知整个农村人家都沉浸在繁忙的劳动中。诗写得自然朴素,明白如话,而内蕴深厚。辛弃疾词有:“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这个小儿什么事情都不干,津津有味地剥莲蓬吃,在年老的父母看来,却是最顽皮可爱的。这两首诗词题旨虽不同,但都动人地写出了宋代农村的一个生活侧面。

其四和其七一写人民生活的苦况,一写官家盘剥之重。同是田园悲歌,但前首只见其悲,后首则悲中含有辛辣的讽刺。前首似只写江南水上采菱的艰难,但人们为什么会操此业呢?南宋领土不及北宋三分之二。全国垦田的一半为官僚大地主所有(称“官户田”)。大将张俊岁收租六十四万斛。高宗赐秦桧永丰圩(江苏高淳县西)最好的水田达千顷。在南宋偏安的局面下,地主也大肆兼并土地。到南宋末,田地“连亘数路”的大地主已不在少数。“废犁锄”,是由于“无开耕之地”,迫不得已为求生路,才转而去“采菱”。首句七个字,前四字是“果”,后三字是“因”。次句述其辛苦之状:“血指流丹鬼质枯。”采菱刺破手指,鲜血直流;人也因长期浸水和不惯水上生活被折磨得非复人形,似鬼一样枯瘦了! 作者《采菱户》诗亦称:“采菱辛苦似天刑,刺手朱殷鬼质青。”“质”,有本体(见《周易·系辞下》)、禀性(见《礼记·礼器》)义,引申为形状。“鬼质”,喻其形状似鬼也。作者《蛇倒退》诗亦云:“山民茆(茅)数把,鬼质犊子健。”“无力买田聊种水”,这句直白道出“种水”之因,呼应首句。“聊”,聊赖义,指生活或感情的凭借、依靠。“无力买田”,只好依靠种水生活,可是“近来水面亦收租”! 丧失土地,废弃犁锄,这是一种打击;采菱辛苦,非人非鬼,这是又一种打击;如今竟连最后的生存之路也破灭了,这是第三种打击。所受打击之惨重可知。诗人像不动感情般地径直叙述,完全用客观现实说话,却产生了撼人的力量。后首用的是漫画式笔法,意同《后催租行》,思路与语句也相似,可彼此参读。其中的“冬烘”一词,即胡涂或者迂腐之意。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误放》载: 郑薰主持考试,误认颜标为鲁公(颜真卿)的后代,把他取为状元。当时有人嘲之以诗:“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钱钟书先生对“长官”两句作了极好的译释:“这个公差说:‘县官是胡涂不管事的,做好做歹都由得我,你们得孝敬我几个钱买酒喝。’”(《宋诗选注》)讽刺中微含幽默,把这个毫无忌惮、直白敲诈勒索的衙役的嘴脸活画了出来。

以上二首都深刻地揭示了农民的痛苦。

其六写秋收打稻的场景,奏出的是一阕欢乐的歌。打稻的场地如镜面一样平坦,趁霜后的晴天正好收成。“笑歌声里”一片连枷声,犹轻雷滚动,从夜里响到天明。末句呼应“趁霜晴”,生动地再现了热烈而欢乐的劳动场面。李白写冶炼工人劳动的《秋浦歌》云:“炉水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二者异曲同工,十分相似。稍后,光宗绍熙五年(1194),陆游居山阴故乡时作有《秋晚》诗:“新筑场如镜面平,家家欢喜贺秋成。老来懒惰惭丁壮,美睡中闻打稻声。”场景相近,而表现的则是自家的一副悠闲清致了。

清宋长白的《柳亭诗话》说:“范石湖《四时田园杂兴》诗,于陶、柳、王、储之外,别设樊篱。”这“樊篱”之说,一表现在既与陶渊明诗的冲淡旷达、安贫乐道的风格不同;也与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的空灵幽深、闲静淡远、质朴清新的风格有异;更和柳宗元孤寂冷峭、淡泊凄清、“使人神骨泠然”(胡应麟语)的风格迥异其趣。二表现在范成大把描绘农村的自然景物与农民被剥削的贫困生活结合起来,对统治者极尽丑化、讽刺之能事,是前此任何一位田园诗人所不可比拟的。至于其描写范围之广,可说触到了“田园”每个角落,尤为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