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张元幹词《贺新郎》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金缕》。
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秦桧再次出任丞相,派王伦为计议使,赴金国“以修和盟”。胡铨在秦桧公然主张和议时愤然上书,指出“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热凌夷,不可复振”,要求赵构斩秦桧、王伦、孙近三人,并拘留金使,兴师问罪。书上之日,朝野震惊,秦桧衔恨入骨,后来,和议告成,主和派诬胡铨上书妄言,被革职迁外地。四年后,又加以陷害,被除名押到新州(今广东新兴县)管制。“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岳珂《桯史》)。但胡铨被押解途经福州时,张元幹设酒送行。
词是送人,但从北宋的灭亡写起。开头说,对于沦陷了的中原大地,魂牵梦萦,日夜思念。这时候,怅望中原,随着萧瑟的风,不时从军营中传来一阵阵呜咽凄凉的号角声。在千里之外的故都汴京,已经长满庄稼,荒败不堪了吧。“离黍”,语出于《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离离”,茂盛的样子。《毛诗·序》说,周平王东迁洛邑,西周故都荒废,有一个大夫经过这里,见宗庙宫室已平为土地,长满了黍稷,“悯周室之颠覆”,便写了这首诗。后世以此表示故国之思。词的开头这三句充满深沉的感情,既是作者与朋友的共同心声,也是当时中国广大群众的共同感情。接着,词人义愤填膺,连珠炮似地发出责问: 为什么山河破碎,昆仑山的天柱倾倒? 为什么遍地河水横溢,泛滥成灾? 为什么荒烟漫野,千村万落里狐兔横行? 一连三问,真是激愤昂扬,怒不可遏;既痛快淋漓地指斥了那些主张和议的投降派,更沉痛地流露出作者的抑郁不平和忧心如焚的情怀。“砥柱”,天柱。《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这里以“倾砥柱”比喻宋王朝的颠危,并用遍地成灾狐兔横行比喻金兵入侵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用典形象,语极沉痛。在这里,作者对上述三问虽没有直接回答,并非不知其因,只是未直白道出,而他在《建炎感事》中有云:“议和其祸胎,割地亦覆辙。”不过这一切根源却在于:“天意从来高难问。”此处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诗意。皇帝身居高位,谁知道他怎么打算? 笔意似曲实直,可以说并不讳言地点到当朝皇帝老子的头上了。如果说在胡铨“平生亲党避嫌畏祸,惟恐去之不速”(见《芦川居士词》蔡戡序)的情况下,张元幹敢于接待他,并为之饯别,表现了刚正不屈坚持正义的精神,这里更显示出了他凛然无畏的气魄。
“天意”已如上述,那么朝中的官僚和封建士大夫们呢?“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人情老易”是由于时过境迁,安于现状,“直把杭州作汴州”。——不过即使不忘记又往哪里去诉说呢? 斥责的矛头也仍是指向了“天意”。词仍用上述杜诗“人情老易悲”句。“悲难诉”或指自己的报国之心无处倾诉,那就是由于君昏臣老,语既沉痛,而又多一层曲折,此说尤可取。“更南浦,送君去”,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而又要为你来送别呵! 这种送别,不同于一般的“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别赋》)。因为朝中少了一位忠贞爱国之士,就少了一份抗敌的力量。“更”字是深一层的写法。
下阕转到本题——送别时的具体光景。季节是在金风送爽岸柳生凉残暑消褪的初秋。这时候,明亮的银河斜转,天空中几片浮云慢慢地飘过,星星稀疏,月色皎洁,夜已深沉了。过片纵笔写景。秋凉气爽,景物如画。“如此良夜”,不正是朋友们欢聚开怀畅叙的时刻么? 可现在却分手在即! “以乐景写哀”,用的是反衬手法。这样的美景,便使从开头一路为悲愤为离愁而绷紧的弦松弛下来。一张一弛,收到了更好的艺术效果。下面弓弦又张开了:“万里江山知何处。”这一别万里迢迢,关山阻隔,不知道你去到什么地方。这里既有对朋友远谪的担心和不安,也隐寓有对宋室江山难以恢复的感慨。“回首对床夜语”,又转到忆昔,即不由地想起来从前两人风雨同舟的深厚友情。一瞻者前(“回首”句),一顾者后(“万里”句),情绪更觉苍凉。杜甫怀李白的诗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句;白居易的《雨中招张司业宿》有“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句,意思虽与词近,但张元幹词含有家国之思,而且采取从过去长夜深谈而遥想今后远别的曲折手法,深婉有致。
“雁不到,书成谁与”?在湖南衡阳有回雁峰,传书的鸿雁也只飞到这里,遇春便回。你现在被“编管”的地方远在五岭以南的新州,雁都飞不到,就是写了信,又如何寄给你? 瞻望未来,情思荡漾,又沉入悲怀。
接着,词锋陡然一转,豪情毕见,气氛完全不同了:“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金缕》。”极目青天,看看古往今来那些仁人志士,他们不是都不会像小儿女们似的在分别时只是讲一些“恩怨”的情话吗?这两句看似强为欢笑,却是悲中见壮,使人再次窥见作者的心胸和精神气质: 既是勉励朋友,也是劝慰自己。那么,就高高地举起酒杯,让我们一边听着我为你谱写的《金缕曲》(《贺新郎》词调又名《金缕曲》),一边开怀畅饮吧,以豪情煞拍。
张元幹同情胡铨不是出于私谊,而是由于政治上的志同道合。他们遥望青空,思索的是古往今来的世事变化;他们举杯痛饮,想的不是像小儿女那样的个人恩怨得失。这首词处处以国家为念,在送行时的离愁别恨中寄寓着深沉的爱国思想。南宋词人杨冠卿说秋日乘船过吴江垂虹桥时,“旁有溪童,具能歌张仲宗‘目尽青天’等句,音韵洪畅,听之慨然”(见《客亭类稿》)。可知风格豪放苍凉悲壮而又曲折含蓄的词,在半壁山河的南宋王朝,是深受人们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