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诗《美女篇》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美女篇》是以首二字名篇的乐府诗。这首诗通过美女的不幸来抒发作者的胸臆,是曹植后期的一篇重要作品。
曹植从二十九岁开始,进入他生活与创作的后期,其主要标志,就是公元二二○年曹丕废汉献帝而做了魏文帝。本来,曹操早有以曹植为继的打算,曹丕和曹植兄弟在争立魏王太子上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曹植的失败,就为他后期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幸。曹植不仅在文才上早露锋芒,而且被曹操视为“儿中最可定大事”(《魏武故事》)的理想继承人。正因如此,从文帝曹丕到明帝曹叡,都对他怀着很大的警惕,始终不放心他插手军国大事。曹植又总是怀着“忧国忘家,捐躯济难”的壮志,不甘心做“圈牢之养物”,一再上表要求“自试”而不得。他后期的许多作品都反映了这种矛盾斗争中的抑郁心情。《美女篇》就是表达这种心情的作品之一。
清初著名文学评论家叶燮不仅认为此诗“可为汉魏压卷”,而且是“千古绝唱”(《原诗·外编》)。此评未免过誉,但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首二句是一个总的交代。“妖”、“闲”二字对美女做了概括说明,既艳丽又闲雅; 二字统摄全篇,使读者对本诗的主人公有一个总的印象。“采桑歧路”则是说明此女的活动场所,起到使人物具体化的作用。下面就分别描述美女的艳丽和闲雅。
“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二句写物,实为写人。柔嫩的桑枝纷纷摇动,采摘的桑叶翩翩飞落,都是暗写采桑女的优美动作,以物衬人。所以,接着就说: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翩翩的落叶,冉冉的柔枝,不正是那卷着袖子的素手皓腕在攀援与挥动?“素手”、“皓腕”、“金环”,都有鲜明的色泽,加之以“见”、“约”二字,不仅都成动态,而且妙趣横生。“见”字是对“观者”、读者而言,因美女攘袖才得见其素手,则平常是难得一“见”的,这就把一般的手写得颇不一般了。这个“见”字还兼及下句。由“素”而“皓”,不是“色白”的重复,而是由手到腕、由洁白到光泽的不同描绘,用字极为精当。在因攘袖而露出雪白光泽的手腕上面,还“约”之以金黄色的手镯。约者,束也,它和戴着、佩着、套着之类,风味大别,而把手镯紧束于丰满玉润的手腕传神地描绘出来了。画人先画手,已不同寻常,却又把手画得如此传神,可说是奇之又奇了。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这几句写衣着之美,除“明珠交玉体”的“交”字与“约”字同工外,其句法参差,次第有常,也是颇具匠心的。这首诗与汉乐府《陌上桑》之间的关系是明显的,但与其说它学习《陌上桑》,毋宁说它是利用或借助《陌上桑》的广为流传以增其艺术效果。本诗主题与采桑活动本无必然联系,甚至与下述美女的门第不协,作者却故意让她“采桑歧路间”,岂非有意使人产生联想?当然,《美女篇》不仅与《陌上桑》 旨趣大异,写法上也有发展,有变化。《陌上桑》写衣着是: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民歌的本色较浓,不仅句句不同,还变静为动,使美女形象更为生动。特别是后面加以“罗衣”二句,益增动态之美,给人以袅袅在目之感。这段描写的层次,前人已有论述: “乍看美人,何处看起?因其采桑,即从手上看起。次乃仰观头上,次看中间; 又从头中间看过,然后看脚下,……妙有次第。”(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此说除“后看脚下”不确外,基本上是对的。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等六句,是其写罗敷之美的精彩之笔,这里简化为两句,效果已具; 这就既吸取了前作的精华,又借助于它已有的效果,应该说是处理得当的。“顾盼”二句则是曹植的重要发展。惊叹美女之美者虽多,终须使读者自己看到、感到她美在何处,才能有较大的艺术力量。“顾盼”二句,就比再写二十对观者、叹者的作用更大。能用鲜明的形象给人以美的直感,正是曹诗的高招,“攘袖”二句,“罗衣”二句,“顾盼”二句,都抓住了这个诗歌艺术的特点。只有珠宝金玉,绮罗满身,是不足以感人的; 第三者的叫好,也不过起一点烘托作用,最重要的却在画出美人的神姿。“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虽着墨不多,这里正有画龙点睛之妙。从《诗经》中的“美目盼兮”以来,“传神阿堵”是古代画人的诀窍。曹植正继承了这一传统方法,点出美女顾盼之间,光华四溢; 发出声音,气若兰香。这就把美女写活了,她怎不使得“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呢?
至此,结束了全诗的上半篇,美女的形象,已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但前半篇还是写美女的外美,主要是首句所说的妖丽方面,下半首转写其内美,主要是首句所说的闲雅方面。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这几句写美女的门第。用“青楼”、“高门”、“重关”等,都是用以表示其为显贵之家,并非寒门之女。至于特地要点出家在“城南端”而又“临大路”,是说明她并非僻处遥远难及之地。一写其美,二写其贵,再写其近,都是为下面无人求婚的反常现象作伏笔。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上句应前半首所写之美,下句直逼此女未嫁之故。其容光既如朝日照耀。无人不爱慕她的美貌,可是,“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媒人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还未送来聘礼,及时定下美女的婚事呢?这是一种极为反常的怪现象,此女既美且贵,但却嫁不出去。作者步步作势,正是意在充分揭示这种怪现象,以泄其胸中的不平之气。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上面只是指责媒氏不力,这里又从“佳人”本身找原因,甚至自我安慰“求贤良独难”,要找到理想的配偶的确是不容易的。这里多少有点怨而不怒之感,只是从艺术处理上,又有着一定的合理性。全诗总的表现特点是含蓄不露,而所怨所怒已相当明显; 曹植写此诗,还存一定幻想,虽知见用之“难”,“慕高义”之心仍未死;更主要的是借以进一步写美女的闲雅,美女未嫁,是“慕高义”而未得。所以说,不理解她的人嗷嗷乱叫,怎知她追求理想的心思。这样,美女内质的美更为充实了,形象也更为丰满了。上述一切,都是在积力蓄势,以形成最后两句的巨大艺术力量: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正当年轻貌美之时而独处闺中,这是无情的事实,无可奈何的美女,能不长叹于深夜不眠之中!
全诗极写其容颜之美,服饰之丽,门第之高,以及“高义”、“求贤”之德等,都是旨在说明“盛年处房室”的极不合理,“中夜起长叹”的不得不然。因此,愈写其“妖且闲”,后两句的力量愈强。诗人精心描绘这个美女的深意,至此大白; 能巧妙地把自己的难言之苦表现得这样既含蓄,又有力,若非高手,诚不可多得。回头再看叶燮的评论可能有助于对此诗的认识。他说: “《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此诗抒发作者受曹丕、曹叡的冷落与压抑而报国无门的深情,却借美女难嫁的艺术形象把情理讲得十分充分,却又始终扣紧美女的形象着笔而不露形迹,当然是情致幽深,寓意微妙,姿态天然,而又含蓄隽永、意味无穷。全诗浑然一体,不可分割,若任取其容华之美、珠饰之珍、门第之高等,一离整体便索然无味。所有这些,又是层层作势,汇成一气,故“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可见其评虽然偏高,还是很有一些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