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诗《悼亡诗》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俛恭朝命, 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据胡刻《文选》本)
潘岳是西晋初年著名的文学家。他的《悼亡诗》是文学史上千古传诵的名篇。
潘岳文学上与陆机齐名,世称“潘陆”。他长于写悼念死者的哀文和诔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其哀、诔文的成就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见《诔碑》、《哀吊》、《指瑕》、《才略》诸篇)。他的辞赋也写得不错。《西征》等,钟嵘列为上品。《顾内诗》(一作《内顾诗》)、《悼亡诗》,以真情实感写生离死别而流誉后世。
潘岳的《悼亡诗》是为悼念去世的妻子杨氏而作,潘、杨两家原是世交。潘岳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杨氏的父亲杨肇。杨肇很喜欢这位聪颖过人的美少年,便把不到十岁的大女儿许给了他。长大结婚后,夫妇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杨氏于公元二九八年即晋惠帝元康八年的冬天去世,享年不及五十。《悼亡诗》共有三首,分别作于妻子去世的下一年的春天、秋天和冬天。传诵最广的是本文即将分析的第一首,写送葬回来时的感受。沉哀入骨,苦不胜辞,表现了诗人对亡妻的无限深情,写得十分动人。其中前八句写回家路上的思绪,后面十八句写回家以后的感触。
前八句中,诗人先用四个句子交代妻子去世转眼已经三个月了,如今已下葬入土; 接着四句说自己的痛苦不被人理解,在此情况下还不如回朝廷去供职。第一句中的“荏苒”,形容时间逐渐消逝。“冬春谢”,说的是冬去春来。按照古代葬礼,《仪礼》卷四十三记载,死后“三月而葬”。杨氏在上一年冬天去世,到春天已有三个月。第二句中的“寒暑”是冷暖的意思。“流易”说流动变化。冬去春来,主要着眼于客观的季节变化; 由寒变暖,已偏重于主观感受了。妻子去世的情景深深印在丈夫的记忆里,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不料己到了送葬的时候。一个“忽”字形容时间逝去的迅速,也由此见出诗人对妻子的深情。三四句交代了下葬,亡妻已埋葬入土,永远和亲人隔绝了。诗人不说“土壤”而说“重壤”,不说“幽隔”而说“永幽隔”,将“重”字、“永”字写进诗句,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是凝结着极度悲痛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的煎熬,他开始考虑怎样打发未来的日子,从而引出接着的四句诗来。既然伤心的怀抱没有人能理解,久留在家里守丧又有什么意思呢?言外之意是只能见物思人、徒增悲哀。诗人拟想,还不如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感情去从事朝廷任命的职务。“回心”是要把心收回来,不要一直沉浸在伤痛之中。丈夫为妻子守丧,时间为一年。三个月才过,刚下葬,忽然说起要回朝廷去,不难想见诗人在感情的重压下慌不择路、无可奈何的情状。
后一部分所写,时间上相衔接,空间则由室外转向室内,描写具体,感情细腻。“望庐思其人”等八句,语淡情浓,是全诗中最精彩的笔墨。诗人步步走近,先见到了庐舍,继而走进了家门。“望庐”、“入室”,无不见物思人想到与妻子共同经历的生活。诗人心存目想,往日一进卧房总能见到妻子,可是如今,在帐子里,在屏风前,再也见不到妻子的形影,但还能闻到她在世时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 妻子生前经常挥笔写字,如今墙上挂着她留下的字幅。这就使诗人感到神情恍惚,仿佛妻子并没有去世。转身却又想到已不在人世,因而触目惊心,不禁忧愁惊恐起来。在这几句中,“流芳未及歇”与前面的“帏屏无仿佛”隔句相承。“帏屏”句说妻子已死,“流芳”句说虽然已死,但去世不久,因而生前梳妆打扮时散发出来的香气至今还能闻到。“遗挂犹在壁”与前面的“翰墨有余迹”也是隔句相承。“翰墨”即笔墨。字是生前写的,所以叫“余迹”;“余迹”挂在墙壁上,便叫作“遗挂”。诗人的妻子出身于一个擅长书法的家庭。她父亲杨肇和哥哥杨潭都是擅长草书与隶书的书法家。潘岳在《杨荆州诔》中说杨肇写字时“翰动若飞,纸落如云”,笔像飞一样迅速移动,写过的纸像云一样涌到一边。杨氏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养成了爱好书法的习惯。结婚以后,看来积习难改,也常常挥毫作字,并把得意的手迹裱起来,悬挂在室内墙上。当诗人送葬回来,走进房间,面对的便是这样一种物在人亡的景象,不用说他在感情上有怎样的痛苦了。眼前的景象也使他感到扑朔迷离,于是又进一步写出自己深一层的感觉: “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妻子似乎在存亡之间,想象中的形影不断在眼前出现,但又无法捕捉住,因而产生犹愁疑惧的复杂感情。当诗人从幻想世界中彻底清醒过来痛定思痛时,他不能不正视冷酷无情的现实:妻子毕竟已经物故,在人世上只剩下自己孤单的一个了。他打比方说,就像那些飞向树林的鸟儿,原来成双作对一起栖息,有一天只剩下了一只;又像水中游动的比目鱼,并排游到半路上分开了。结尾处六句笔墨荡开,从室内转到写室外,由现在联想到将来。春风正顺着门窗的缝隙吹进来,挂在房檐下的冰柱在早晨就已开始滴水。诗人意识到了时间在前进,但他更强烈地意识到不能冲淡他的哀思。无论白天黑夜,自己将时时想到亡妻,而且深沉的忧思只会一天比一天加深。由自己的忧思又转而想到达观的庄子。战国时代的庄子死了妻子,他的朋友惠施来吊丧,只见庄子敲打着瓦质的乐器,唱着歌,并不悲痛。诗人希望自己的哀伤有朝一日会淡薄下去,能像庄子那样达观才好。“寝兴何时忘”的正面倾吐哀思无穷,到“庶几有时衰”的希冀哀思淡薄下去,相当深入地表现了诗人对妻子执著的情爱。
运用平易的语言来表现深沉的哀痛,是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主要特色。诗中叙述描写的语言,有的通俗得如话家常,如“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春风缘隙来”;比喻浅近亲切,一闭眼就能想见双飞鸟,比目鱼失去同伴的形象。诗人悼念亡妻的深情宛转流动在这些清浅的字句之间,不作层波叠浪,却涓涓长流,绵绵不绝。
结构艺术上,这首诗也相应地表现出朴素自然的特点。全诗同时展开空间与时间两条结构线索。空间上,先从远处落笔,从下葬以后的回程写起; 继而“望庐”,进而“入室”;在室内看过亡妻的遗物又转着写到室外,写出感觉中的春风和视觉中滴着水的冰柱。诗人排比有序地展示出一个又一个镜头: 先是回家路上的全景,接着转换成庐舍、居室的中景与近景,进而推出帐子、屏风、条幅、冰柱等一个又一个近景或特写的镜头。中间既没有跳跃,也没有倒叙的空间穿插。在时间上,尽管全诗的重点是写现在,但也写到了过去与未来。开头两句诗点明下葬的时间。伤痛的感情使得诗人不自觉地回过头去,连带想到了三个月以前妻子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在写现在的同时,诗人一次又一次地想到未来。当自己的痛苦没有人理解时,他想早早回到朝廷去供职;当忧伤不断袭来时,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但愿有一天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诗人有条不紊地从过去写到现在,又从现在联想到将来; 有头有尾,娓娓道来。通过时间线索我们看到诗人的伤痛并不始于今日,而今日的伤痛又将通向未来。这在我们心目中出现的,就不仅是一个在归葬路上与回家以后沉思默想充满哀思的不幸者,而是一个深深陷入过去、现在与未来三时的无边痛苦中的形象了。
潘岳之所以能写出流传千古的《悼亡诗》,固然与他高度的艺术技巧、纯熟的语言艺术有关,但归根结底还在于他有真情实感。潘岳生性重情,他所作的哀诔诗赋莫不以写情见长。他在生活中,对于死别的伤痛有过广泛而深切的体验。潘岳的岳父杨肇壮年去世,数年间杨肇的妻子与两个儿子都先后病故。潘岳九年没有到岳父家,再去时只有空荡荡的房子,见不到一个亲人。潘岳妻子的妹妹出嫁才几年,先死了丈夫,后来唯一的一个姑娘也接着夭亡。潘岳自己家中的弟弟、妹妹、儿子、妻子也都陆续死去。他在《怀旧赋》中说: “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他的许多好作品正是郁结之情的自然流露。在妻子死后不久,心爱的金鹿姑娘又不幸去世,他简直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竟然呼天抢地喊出了“呜呼上天”。对于结发夫妻的永诀,他又怎能不深为动情呢?
前人对潘岳的评价,有的正确地指出了他长于抒情的特点;有的还进一步指出潘岳“悲而不壮”,也就是说,他的风格不属于阳刚的悲壮,而属于阴柔的凄厉。这些都是有体会的说法。但也有人把潘岳说成一个只讲究文词技巧的形式主义者,甚至说他的作品像剪出来的纸花,没有一点儿生气。通过对《悼亡诗》的赏析,我们认为这种说法是失之偏颇的。
末了,笔者还想指出,潘岳悼念亡妻,不仅仅留下几篇有关的诗赋文章,而且由于他的《悼亡诗》写得好,影响深远,从此以后“悼亡”两字不再是悼念死者的泛称而成了悼念亡妻的特指了。这是潘岳在悼念妻子时无意之中留给世人的一块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