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古形疏倚杖藜,分明画出须菩提。
解空不许离声色,似听孤猿月下啼。
人的悟性究竟是寓于肉体,还是寄于灵魂,是世人久惑难解的问题。依万缘皆空的佛理,人的肉体实在是虚妄的; 但倘若离开了肉体,人的悟性又何以依附? 于是乎,灵魂重要还是肉体重要,不能不困扰着历代才志之士。
这样一个玄妙尖刻的问题,惟政禅师在《自题像》一诗中给予了聪明新颖的解答,既不空泛渺茫,又不拘泥沾滞,使人阅读之后,恍然若有所悟,心地忽现空明。它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肉体重要还是灵魂重要,但提出了即色解空的禅理,破除了世人心头的一道迷障,确能给人一定的启发。
诗的大意是说,看到图画中我的影像,宛然活现一个得道高僧; 人们对于我有悟性的了解,原来正是通过对我的形貌的观察得来的。可见,要真正解悟万缘皆空的佛理,恰恰要从体察世间万物的声色入门; 正如孤猿夜啼的景色能唤起人们分外空寂的感受一样,世间万物的虚妄本相正显示在现实存在的声色之中。“解空不许离声色”一句,乃是全诗点题的主句。佛理中“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说,即为本诗真谛。
“貌古形疏”指画像中人物的外貌古朴萧疏;“倚杖藜”,年高扶杖状。藜,多年生草本,老茎可作手杖,取其轻便。“分明画出须菩提”,活灵活现一幅高僧形象。“须菩提”,释迦牟尼弟子,意为善吉、空生。相传他诞生之日,家室皆空,占卜为吉相,故以为名。出家后,解空得道。诗中以“须菩提”之相貌来作比拟,并非信手拈来,而寄有深意,盖后二句诗,便集中阐发须菩提的空色观。“解空”,指领悟万缘皆空的佛理,《大乘义章》云: “空者,理之别目。绝众相,故名为空。”可见,空是指超乎物相的一种认识境界。但是,这种境界并不是凭空得来的,恰是对“众相”的一种更深层的把握和体察。“解空不许离声色”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要求人们既解悟“空”的妙理,又有对 “声色”的具体了解。“似听孤猿月下啼”是借象为喻,说明空寂的感受正从声色得来。夜半猿啼,凄厉哀切,最易引发人们的幻灭之感,故诗中以此为喻,诠释即色入空的门径。前人对月夜猿鸣的肃杀惨淡,多有描绘,最著名者为郦道元《水经注》中描写三峡的一段文字:“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可见人们内心的感受,常常由外物引起;人们在意识中对外物的超越解悟,实在是由于先有外物的存在。倘若毫无凭借,单纯的理念怎能让人们感知?不过,禅机的体悟,追求的只是一种内心境界,点明此境乃即色入空便可,本不必拘于对物象与心象孰先孰后作出明确的逻辑判断。正因如此,人们读完此诗之后,心际确有灵光闪现,但对于肉体与灵魂谁更重要的问题,实在并没有获得切实的解答。惟政禅师只是巧妙地转换了问题的角度,指点出一条解悟的门径,并不是对于玄妙的彼岸问题,给予了明确直截的回答。
人活着,总想追求超乎万物的境界; 但若能真的参透万缘皆空的至道,又何必留恋区区残生?说起来,人毕竟不能挣脱肉体的束缚,实际只能享受有限的生命; 但是又殷切地期望在精神上整体地把握世界,在内心境界的追求上获得永恒的存在。这实在是个人生难题,不仅古人在刻意求索,今人也在认真思考。颇耐人寻味的是,瞿秋白烈士就义前自题小照的诗作,如同惟政禅师的 《自题像》一样,都透过对本人形貌的体察,触及到肉体与灵魂关系这一至高至深的人生课题。瞿诗也同样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甚至没有指出任何解悟的门径,只是将这一问题尖锐鲜明地提了出来:“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 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诗中蕴含的禅机,我以为比《自题像》更深入了一层。瞿氏自云: “这并不是什么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其“意思”到底如何理解,实在更耐人深思。两篇诗作对读,确乎韵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