蹑云何处宿,古寺郭东偏。
露下鹤初警,月低人未眠。
安心元有法,不语即为禅。
寂寂空堂夜,焚香绣佛前。
这是吴文定用沈启南(周)《僧斋夜坐》诗的原韵写的一首五律。步着原韵作诗,谓之 “次韵”,带谦恭之意。
“蹑云”,走山路,仿佛踩着云朵走;“何处宿”,说明作者本无投宿的目标,不是信步登高,便是旅途随行随止,却意外地找到了古寺。“古寺郭东偏”,是个倒装句,直言之,乃城郭以东偏僻地带的古寺。一个“宿”字,把前后两句很自然地联系起来,又把旅人 (或游客) 跟古寺联系了起来。一方面,前句 “云”和后句 “寺” 暗联,云中古寺,寺之高、古,寺之所处山深地僻可见矣。另一方面,为作者由动入静作了有力的铺垫。寥寥十字,勾勒出旅人跋涉深山,寻觅住宿之处,偶尔来到古寺投宿的全过程,点出了偶然中所寓之必然,游足得歇,浮生得所,实在有缘。
由动入静,由凡入仙,首联是身临其境,颔联则心领其况。迎接诗人的是云房外面或露宿在暗隅的野鹤。此处并未明言 “僧斋”,却用 “鹤”字隐射了僧人居处,益显得僧斋之幽闲自在,“红尘”之欲“飞不到”。此处亦未明言“夜坐”,却用“月低人未眠”予以点明。自高处向低处谓之“低”,月将堕,而僧人还未眠,那必定是通宵“夜坐”。当然,此月亮不是半夜里才升起的下弦月,也不是才亮起来便落下去的新月,而大约是初八至十五之间的月亮,方能当得一个 “低”字,方能说明夜坐之长久。此乃诗家常用的动词字眼。自 “露下”而“初警”,至“月低”而“未眠”,时间间隔显得很不短。故而这一“低”,包含了数层意思,在此不仅道破了时间,而且渲染了古寺特有的意境。千锤百炼的字眼却出之自然,使人不觉其工,则真工也。
但“月低”若无“露下”来搭对,意境也就泛泛。你看,静得连“露下”都使野鹤有所警觉,更不用说叶落风响了,真可谓万籁俱寂,清极,幽极,以是烘托僧人心神之宁极,使作者如入无人之境,不安亦安,不宁亦宁。再者,若是人都睡了,那也不算真正的心“安”神定;可贵的是夜坐蒲团,枯安长夜;而且并非得知吴公来此,山僧们才做出样子给他看,确实是檀越夜半偶然来临,足见常年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昼夜,不问几何甲子也。真“禅心江上山”也。不惊一动,不交一语,僧人之入定,泰山不可移也。
于是来自下界红尘的大儒吴公身受宁静感染,心感像教之力,自己也入定参禅了。他不但体会到“安心元有法”,且感悟到“不语即为禅”。因为僧人的身教重于言教,“此时无声胜有声”,你问“法”,眼前便是法,你参“禅”,像老衲这样就是禅。无心,安心,方觉天地之大,倍感宇宙之宽,心胸既拓,尘念俱息。
“寂寂空堂夜”,承括了颈联之意。在“僧斋夜坐” 四个题字中,有三个不曾在诗句中出现,从力避题字的角度看,“夜”是个赘字,且第七句整句似乎也是赘句。其实不然。因为前三联结构和层次十分密集,势必要在尾联上来个疏散。一方面使颔、颈两联的意思明朗化,加深一下意境;另一方面,五个字把个“空”字承托起来,意义上又深一层。斋空堂空为形空相空之寓意,一如白露、幽鹤、素月之为枯寂淡漠之寓物寓境。眼前只有彩丝绣成的佛像尚有五色七彩,心中只有我佛之光,别无他色;况是空王,亦为无色。作者既然心中只有佛光,自然焚香长斋。香烟袅袅,使空堂更显得空阔无垠,心境更显得宁静安坦。妙哉此合!
全诗由动入静,欲宿而坐,自感至悟。知禅之不可着语,知法之不可言宣,尽在意境融会之中。诗人悟禅法,禅诗得诗禅,诗、禅浑然一体,诚禅诗之上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