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空樵斧响,隔岭有人家。
日落潭照树,川明风动花。
领略这种清明空灵而暗寓禅机的小诗,需要一种透脱的心灵,唯其如此,我们便不必去寻究此山为何山了。有道是“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传灯录》),能“目击道存”者,往往反倒乐意挥洒于“目击可图”,使精妙之理化为美妙兴象。陈与义此诗,就是这样。
若从常情常景上去推想,则前两句所写之境界亦无非常境而已。樵斧响在此山而此山既又空空,则人家所居与樵夫所来处自然在此山之外。斧声历历在耳,为写实;隔岭遥遥猜想,为寄虚;在虚实相济之下,已将山势之重叠廓远生动传出了。不过,若以妙绝常境的心眼去领会,则此处 “山空”之景就非仅寻常题记之词了。作者他诗有云:“喧哗少所便,寂寞今有味”(《寒食》),凡湛怀息机、悠然心远者,自会在空虚静寂中体验到最大的精神充实。皎然尝云: “诗情缘境发,空性唯寂静”,王维因此而常作“空山不见人”,“夜静春山空”之类的诗句。与此相近,陈与义笔下之“山空”或正是其空性之念的外化物吧。诗意究竟何指?值此亦不能不令我们感到困惑了。上面既提到王维,且再就王诗来说,其写终南山有云: “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此间意味与它颇有夺胎之缘,试想,题目既作《出山》,岂无投宿之念,而空山樵斧又恰好送来了人间烟火的信息,虽然其远在此山之外。不过,这样理解又似与诗意有违,“隔岭有人家”的言外之意,安见得不在喻示自适于此山之幽静空虚的情怀呢?要知道,从词气上品味,分明是一派安闲。于是,我们最终只能说,此间意蕴,须求之于远近虚实之间,若呆作解会,就索然无味了。
“出山意悠悠”,“胜处频淹留”,诗人本不是以赶路人的心境观物,信步悠悠野兴长,眼中何物不生香?黄昏斜照,晚风花影,以它明丽清婉的风韵撩动着诗人的心旌,心物交融为一派活泼泼的天机。岂止如此,企希于 “语简而益工”的陈与义,在这里更展示了他精确逼真的刻画功夫,并能体物寓兴,使刻意中透出灵动,既为风物传神,又为逸怀畅神。此诗后两句所写景致,若不以敏锐通灵的艺术眼光去鉴赏,很难领略其妙绝之处。“日落潭照树”,请注意,照树者是“潭”而不是“日”,当太阳西落之际,阳光斜射于潭池水面,经过折射而后映照着岸边林木,造成一种富有梦幻色彩的光照效果,使这一瞬间充满了神奇意味。不仅如此,平静的潭水像一面明镜,而折射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向川谷一侧时,竟使整个川谷格外明丽,置身此地,恍若心灵深处也被这斜阳水光映得通亮。这一切,真有点法国印象派绘画的味道,只不过来得浑融而空灵。如果说这一瞬间的景象是一种整体的静观,从而使 “川明风动花” 与上句之间有一气氤氲之好,那么,其中“风动花”的景象又使这静观的清明中透出了灵动的流丽。不难想见,此际动花之风,乃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清风,否则,水波动荡,光影零乱,就不可能折射阳光以 “照树”而致 “川明” 了。看来,诗人之所以要在这静照而空明的境界中特意点出轻微灵妙的那点动感,无非取以动写静而其静更静之义。而经此一点,我们便又恍然解悟,此间之清风动花岂不正自照应着前面的空山斧音吗? 于是,此诗之深层意蕴就昭然可见了,诗人本是要传达那幽静空明境界中的活泼生机,不过,这种任天而动的生机更呈示着幽静空明的神韵,最终使你不期然而然地心游于忘我之界。
山水闲适,时遇理趣。空山幽谷中的樵斧声响,送来的终于不是隔岭人家的烟火气息,而那晚照明川中的风花轻摇,更在喻示着顿悟实相之际的拈花微笑。诗题虽作《出山》,而诗意却写尽山中之趣,陈与义可谓善解兴象之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