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愚溪对》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愚溪对》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呕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汨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清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 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蚌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 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 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 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絺; 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 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 有余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一条不知名的溪水,借柳宗元之笔而传名后世,这就是永州的愚溪,在描写愚溪的数篇诗文中,《愚溪诗序》和本文互有关联,都是借溪水之名“愚”字来做文章、发议论,但在立意和章法上却各有不同。《愚溪诗序》仍属山水游记的范畴,从对景色的描写中引出议论和抒情,文意归于“超鸿蒙”、“混希夷”的意境。本文则是一篇寓言,借柳子与溪神的辩驳抒发了作者因遭黜而产生的无尽牢骚和一腔悲愤。

全文围绕着愚溪之“愚”字,从名与实、人与溪、何如之愚等方面展开问答。可分成四段。

第一段,先交待“柳子名愚溪而居。这是前因,有了命名一事才引出“溪之神夜见梦”。在梦中梦神质问柳子为何用不实之词“愚”来侮辱他,从而提出了名的有实无实的论题。为证明自己的有名而无实,溪神从正反两面立言。首先连举恶、弱、浊、黑四水,极言其凶险、秽贱。再对比自己的清美有功、力能济人,说明自己的品高胜于四水,却同得贱辱之名,实在是于理不通。

溪神的责问实在是论之有据,将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实之词一一驳去。如果我们联系到愚溪这一名称之由来。“余以愚触罪,……故更之为愚溪”(《愚溪诗序》) 就会发现作者在这里是借溪之遭遇,言己之遭遇,借溪神之口,诉己之心声。自颂自己的清白和才能,说明政敌对他的攻击和处置不过是贤愚颠倒,诬以不实之名。

第二段是柳子的对答,解释为何以“愚”名之,并非诬辱。从章法上讲前文是溪神的自辩与自夸,是“扬”,为这一部分的“抑”起波澜。溪神的辩白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而柳子应对得却十分富于机巧。“汝诚无其实”首先承认溪神说得很对,在结构上紧承上文;“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避开名与实的争论,却从溪与人立言,指出溪之“愚”名,实由人之愚而得。进而又举南方之贪泉,证明“人可因水而贪,则水亦可因人而愚”(林纾语。章士钊《柳文指要》)。如此论理却又将前面推却去的“愚”字重又加诸溪身,文章由此起一波澜。对应上一段溪神的自命品高,作家又另说出一番当以为愚的理由:一是“远王都三千余里”不为明王所用;一是地处偏僻,“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与之为伍;一是聪明显贵之人绝不到此。经过这层层的论辩,最后柳子以一句反问“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将愚字确定得无可置疑。这一段文字的关键在于水因人而得名,溪与柳合而为一。林纾评此段:“在理无可愚之实,然一经柳子之好,则溪与柳合一,亦不能不成为愚,……言‘远王都三千余里’,喻论谪也;‘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蚌之与居’,喻所接皆鸟言夷面之人也;‘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喻僻处无欢也,正喻夹写,不辨其是水是人。”(章士钊《柳文指要》)写溪是为了喻人,作者愈是言“愚”之不诬,就愈加体现出他无端受诬的悲愤,愈是极言溪之可愚之处,就愈加抒发出他对自己虽品行高洁、身怀济世之才,却被贬偏远,不为所用的不幸遭遇的愤慨与牢骚。而所谓的“明王”、所谓的“聪明皎厉”则径直是对上自天子,下至当朝权贵的一种曲折可又明白无误的讽刺了。故做反语,是因和缓平直的言词无法充分、准确地表达作者那股强烈却又无处宣泄的感情。

第三段是全文的又一高潮。受诬含冤的愤激,贤愚颠倒、弃而不用的不满与牢骚还未得到尽情的宣泄,借溪喻人的手法已嫌不足。于是作者乃又设溪神一问,借势大发议论,径直自言其愚,以此抒发其复杂、强烈的感情。柳宗元在《愚溪诗序》中曾言道:“余以愚触罪,……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可见作者所理解的“愚”,关键是“违于理、悖于事”,即不谙世俗机巧,不知随俗自保,是孤标傲世,特立独行。这在一个或趋炎附势,或装愚守拙,明哲保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社会里自然是愚得可以了,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境遇。所以文中柳子形容自己是“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作者运用对偶句的重叠反复,铺排渲染极言其愚,简直是天下第一了。接着连用几个比喻刻画了一个离经叛道而又不知进退趋避,见险不能止,身陷困境而不知戒慎的“愚笨者”的形象。反映出作者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和由这种矛盾引起的强烈痛苦与孤立无援的凄凉。故孙琮说:“屈子泽畔行吟,柳州愚溪问答,千古同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评语)

第四段,笔触收回到文章的问对形式上来,以溪神的“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作结。照应文章的标题和开头的“溪之神夜见梦”,使全文结构完整严密。

徐师曾《文体明辩序说》云:“按问对者,文人假设之词也。……古者君臣、朋友口相问对,其词详见于左传、史、汉诸书,后人仿之,乃设词以见志,于是有问对之文;而反复纵横,真可以舒愤郁而通意虑,盖文之不可缺者也。”从这一段可以看出对是一种适合于抒发愤闷牢骚的文体,关键是选取什么角度,以什么为突破口。而本文最突出也是作者构思最为巧妙之处,就是凭空设出一个溪神。有了他,则既可做为自己的代言人,也可以成为聆听申诉的对象。写起来就能左右逢源,尽情挥洒了。可见写作角度选取的巧妙恰当与否,对于能否充分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起着重要作用。本文在这一方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样板。